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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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了娘親,陳蒼立在墳頭,有些茫然的望著前麵。
遠處,群山聳翠,蒼綠色密不透風,岑巒疊嶂,看不見這一片延綿的盡頭。他抬頭,天空湛藍,也正溫柔地俯視著他。
他捂住了腦袋,焦慮地呢喃著:“不是,也不是……在哪呢?“
守在一旁的李家仆人互看,老王朝小夥子悄聲附耳:“你看這二少爺是不是……那個不太正常?“
“我看是死了娘親,傷心過頭了吧!”小夥道。
“不像,他娘死的那天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現在才想起該傷心了?“老王道。
小夥遲疑了。“那王叔,咱還帶他回去嗎?”
老王歎道:“帶,老爺如何說我們照做就是。隻是,老爺要是知道二少爺是這副模樣,不會對他多好了。“
陳蒼努力地四處尋找,天地山河印在他的眼裏,奇峰蜿蜒走勢在他腳下,都留不下一絲印記。他像個丟了魂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退了幾步,手觸到一片冰涼的石碑,他低頭,娘的墓碑靜靜地立在他身旁。
有些人,將樹殘忍地連根拔起,還要將它帶去陌生的地方生存,離開大地,砍掉多餘的枝椏,摘下每一片葉子,多麼可笑!
少年仿佛突然間清醒了,他放聲大笑,悲愴的笑聲濃得化不開,悲傷鑽入每一寸空氣中。老王和小夥兒一齊捂緊耳朵,生怕被這可怕的笑聲入侵!
“老王!他是不是瘋了?”
“啊!!!!我們跑吧!這二少爺神經不正常!你聽誰會笑地這麼恐怖?!“
兩人掉頭就打算跑,什麼老爺的吩咐全拋到了腦後,可笑聲就在這時停了。陳蒼轉身走下墳頭,眼神清明地對他們說:“我們走吧。”
陳蒼到李府的時候,李珣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爹的病毫無起色,整個李府的生意都是他在支撐,管理府內上下瑣事,還得四處尋名醫給爹治病。對於他同父異母的弟弟,他的心情是比較複雜的。爹年輕時玩弄過一個無辜女子,那女子為爹生了一個孩子,就是陳蒼。不知是不是他爹真的時日無多,幾個月前把他叫去,告訴了他這一段往事,並且要求無論如何將那孩子接回來。
他娘幾年前就去世了,家裏人丁本就單薄,如今爹也……如果真的可以把弟弟接回來,他是很願意的。可他也擔心在如今的局勢下,弟弟若是個勢利人會給家裏帶來動蕩。
所以,在看到陳蒼被下人領著跨進院子裏的時候,他愣怔了片刻。
那時正是黃昏,滿院都是新發地枝條,桃花梨花含著新綻放的花苞在風中擺動。他忙著清算賬目,屈指揉弄緊鎖的眉心,老王粗噶的嗓門一路傳過來。
“回來啦老王?”
“喲回來啦?順利不?”
“王叔~!想死您老人家了!”
他走出門去,隻見門口站著個黑衣少年,背脊挺得筆直,正出神地望著一院子的花。他幾乎能肯定那是他弟弟,因為少年有一雙深邃的無波瀾的眼睛,像極了爹年輕時的樣子,隻是那感覺安靜極了,簡直有些寂靜。
老王走來,李珣和藹地微笑。“辛苦了王叔,和小安好好休息去吧。“
“為少爺做事不辛苦,老爺的病好點了嗎?”
李珣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老王目露悲戚之色。
李珣透過他,眼神依然落到陳蒼身上,不知該如何和這個弟弟打招呼。生平難得有了尷尬的時刻。
老王偷偷跑過來,躊躇良久,小聲對李珣附耳:“大少爺,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唉……“
李珣坦然道:“有話直說。”
“您得小心點兒,這二少爺,神智似乎不太正常啊……”
李珣當即冷臉,掃了老王一眼。
“他既然回來,就是李家二少爺,要是讓我知道有誰對他不敬,家法伺候。“
“不敢不敢,我是為了您好!”老王忙改了口,告辭離開。
李珣走到陳蒼身邊。
“是陳蒼嗎?”他小聲問。
“陳蒼?”
“我是李珣,是你兄長,從今以後,由我來照顧你。”
他捏了捏拳頭,鼓起勇氣對視陳蒼的眼睛,隻看到一片漠然。
陳蒼的眼睛轉了轉,最後停到一棵樹上,他指著那棵樹。
“它快死了。”
“恩?”李珣順著看去,那是一棵剛剛抽了芽的樹,嫩綠的芽尖透著一股生機,哪有枯死的道理?聯想到剛才老王的話,還有陳蒼母女之前一直過得不好的消息,憐惜之情頓時湧上心頭。弟弟之前怕是受了不少漂泊之苦。可現在既然回來了,他就要讓弟弟過上衣食無憂,自由快樂的日子。他暗暗發誓。
李府多了一位陳姓的二少爺。可是二少爺很奇怪,不,是處處透著古怪。他行為木訥,沉默寡言,在這兒住了一個多月了都不願意和別人談話,整天悶在屋子裏不見人,一雙冷湛湛的眼睛寒地嚇人,弄得下人們都不敢獨自往他屋子裏走。
可是大少爺對他很是看重。
每天不管多忙都會抽出時間陪他吃飯,雖然他從來不說話。問他喜歡吃什麼他不答,問他住不住得管也不答,問他有什麼消遣還是不答,弄得下人們幾次都在旁邊為大少爺抱不平。他架子也太大了吧!
李珣也不惱,覺得噪擾了就揮退下人,單獨和弟弟吃飯。陳蒼吃飯的時候很安靜,自己坐在他身邊,時而替他夾菜,時而看著他吃,心情就會不由自主地平靜下來。他喜歡這種寧和。
弟弟已經住了一個多月,除了偶爾胡言亂語之外不會和他聊天,多少讓他有點兒失望,府上有很多關於他這弟弟的流言,雖然避著他,但他還是聽到了不少。他是不信弟弟是
什麼古怪之人,可是…
今天吃晚飯,李珣打算去看看爹氣色如何,誰知在門口就看到下人偷懶,他頓時上火。他是特意叮囑了這些人好好照顧爹的!難道這個家人丁凋零後,連下人都不把主人放在眼裏了嗎?!
李珣狠狠罰了那些下人,進入爹的病房,看見病床上那青灰的臉,酸澀難當。
他突然回憶起娘親還在世的時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多麼溫暖。這兩年,親人的接連離世,讓他越來越珍重還活在世上的,生怕哪一天,世上再無血肉至親。
爹沒有醒,他靜靜看了一會兒掩上門,走到陳蒼房外。這時他才從自己的情緒中解脫出來,想起這個弟弟並不怎麼待見自己。
他糾結了片刻,最後選擇悄悄繞到窗戶旁往裏瞧。
燭火亮著,火光搖曳中,黑衣少年靜靜地看著手裏的書卷。鋒利的眉梢舒展開,目光變得柔和很多。
好多年前,同樣的燭光,同樣沉靜如大海的眼眸是那麼溫柔地投射在他臉上。
“爹,這是什麼字?”
“嗬嗬,這是珣字,李珣的珣。”男人說著,執起狼毫落在宣紙上,一個潦草蒼勁的大字成形。
“爹真厲害,教珣兒寫字好不好?”
“爹不但教你寫字,爹還會教你念書,騎馬,經營錢莊酒樓。“男人豪氣地對兒子許諾道。
李珣推開門,坐到陳蒼身邊。
案上的《詩經》已經翻了一半有餘,李珣遮住書上的字,低頭道:“小蒼,哥哥教你寫字。”
“……”
“我不但教你念書,還教你寫字,騎馬,習武,經營錢莊酒樓。”
“……”
“我們的爹是個很愛看書的人,我們家藏書很豐富,明天我就多搬一些到你這兒來。”
李珣終於找到能讓弟弟稍微喜歡一點的事物了,那就是念書。陳蒼很愛念書,他每帶一本書過去,陳蒼不到三天就能讀完,甚至會主動開口問他一些自己看不懂的地方!這種改變盡管細微,也讓他欣喜若狂!
他白天忙著打理生意,晚上陪在陳蒼身邊。誰說他弟弟神誌不清?弟弟隻是還沒有接受這個家而已,隻要他對弟弟足夠好,總有一天會成為真正的一家人。有血肉至親陪伴的感覺真是太好了,他已經看到那一點點曙光,而這勢必成為整個太陽。
人間四月芳菲盡。
桃花落盡了。落紅雖調泥,枝葉卻完全張開,濃烈的綠色展示著生命的曼妙。
李珣今天接到一筆大生意,可能得出門很長一段時間。
他先去看望了爹,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去陳蒼房裏。路過院子,他的目光不經意掃過一棵大樹,陡然想起陳蒼來時說的話,笑著搖搖頭。新芽張開了,油綠的葉子在樹身蔓延,到了盛夏,該是多麼茂盛的光景啊。
“小蒼,哥哥要出門很長一段時間,你在家可得和下人好好相處。我已經囑咐了老王每天為你送書,有什麼事,叫他為你辦就是。”他輕輕撫摸陳蒼的頭頂,心裏有一絲不舍。
“《莊周》已經看完了。”陳蒼喃喃。
“你說什麼?”
“看完了,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你是怕有文章看不懂嗎?哥替你找個先生好不好?”
陳蒼捏住他的衣角,低著頭。
他溫柔地笑笑。“哥馬上出發了,你去看書吧。”
陳蒼像是沒有聽到一樣,緊緊攥著他的衣角不放,他內心感到欣慰的同時也疑惑。
“有什麼問題麼小蒼。”
“……”
“有話就說。”
“……”
“別鬧了,哥真的要走了。”
哢呲一聲,他的衣服被撕下一條。陳蒼轉過臉,不再看他,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看到弟弟的身子有一瞬間的不自然的僵直,一股莫名的森冷爬上背脊。
離開前,他吻了吻陳蒼的額頭。
給陳蒼找的先生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在江南一帶十分受人敬重。李珣花了好些心思,才把他請進家門,希望陳蒼能多學點東西。
他去江浙一帶走了趟,此行持續了整整一個多月,收獲頗豐富。他還拜訪了不少名醫,尋找能治好爹的醫藥聖方,隻可惜答複盡數比較黯然。
生意一完他立刻動身回家,一路風塵仆仆,但心情卻很舒暢。
他一進門,迎麵撞上一個跌跌撞撞的人影,打個照麵,這不正是教陳蒼念書的老先生麼?
“先生!這是怎麼了?”老先生胡子翹得天高,一拱手就往外走。
“李家大郎!你回來就好,這二少爺簡直是個瘋子!請恕老夫才疏學淺,告辭!”
“老先生慢!”李珣急了,一把拉住老人。
“大郎,老夫看你是個孝順正直的人才多言一句,這二少爺當真是常人?你盡快給他請個大夫看看才是啊!”
“你!”李珣俊臉變色,冷哼一聲:“老先生慢走,不送!”
“小蒼!小蒼?”他闖進弟弟房裏,看見單薄的少年坐在窗口,出神地望著屋簷割出的四角天空。這種漠然的眼神像極了他剛來那時候的樣子。
他伸手在陳蒼麵前晃了晃,連眼珠都沒有動。怎麼會這樣?他生自己氣了嗎?又不肯理自己了?
怎麼了啊這是……
李珣沮喪地退出房。
“大少爺!大少爺!老爺醒來了說要見您!”
他精神一振,飛快地奔過院子,一抹枯黃從眼前一晃而過。
爹醒了,麵容還是很憔悴,正在下人的攙扶下喝藥。他簡直快認不出眼前這個眼窩深陷的垂死之人是自己曾經沉穩挺拔的爹。
“爹!”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靜。
“珣兒,弟弟回來了嗎?”
李珣忍住酸澀,不住點頭。“弟弟回來了,因為您一直不醒,所以沒讓他來看您。”
“他長得,像我不像?”
“像,弟弟像極了您年輕時候的樣子。”
老人嘴角浮起一絲笑。
“真想看看他。”
李珣猛地抬頭。
“兒子這就去把弟弟帶來!”他踢開陳蒼的房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
“我不管你又怎麼了,現在跟我去見爹!”扯了半天,他發現自己竟然拉不動弟弟。他憤怒地瞪過去,陳蒼一臉漠不關心,冷冷抗拒著自己的拖拽。
“你!跟我走!”
“……”
“爹快要不行了你知不知道?!他是生下你的人!也是他把你找了回來!我們是一家人!你現在跟我去看看他啊!”熱淚從眼角滾了下來,李珣有些驚訝於自己如此失控,可能,可能……他想到爹最後那微笑,已經老得不像樣子,怎麼辦……萬一爹也離開了……怎麼辦!
他不要!他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著!他要他所有的親人!娘,爹,祖父,祖母……
陳蒼把臉撇到一邊。
一聲脆響!他憤怒之下,一巴掌閃到陳蒼臉上。
一種奇異的觸感一閃而逝,他呆愣地望著自己的手。陳蒼仿佛脫了力氣一樣,此時異常溫順。
他不再說話,拉起弟弟的手往爹房裏走。
房裏異常安靜,爹又陷入了昏睡,眼皮緊緊貼在一起,藥香在空氣中彌漫。陳蒼孤零零地站在屋子中間,他伏在爹的床上,累了。
陳蒼默不出聲走出房間,他也無力去阻攔,隻是靜靜撫摸著爹幹癟的雙手,想象著一切還是從前。爹一手將他抱在懷裏,一手拽著風箏線奔跑著,他娘拿著手帕在後麵緊張地跟著:你慢點兒啊!千萬別摔著珣兒……
打開門的時候,已經到了黃昏時刻。
一片黃葉飄到他手裏,他抬頭,那棵大樹赫然已經黃了滿頭的頭發,不知不覺中竟然顯露出垂暮之態。
怎麼回事?
不詳的預感在腦海遊走,他狂奔向陳蒼的房裏。
“啊!!!——————”
李家大少爺的嘶吼聲響徹天空。
他……他竟然看見、看見一個栩栩如生的木偶人穿著弟弟的衣服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