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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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寧是座小鎮,這裏民風淳樸,數百年都不曾出過大奸大惡的人,大打大殺的事。有那年歲艱澀,兒女難養的人,大家共同接濟接濟,也就拉扯著過來了。大家安居樂業,也就對於出外闖蕩沒多大興趣。
打破這小鎮安寧的是個乞兒。他從家鄉那邊逃荒過來,和家人走散了,一路尋親一路乞討,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受了多少辛酸,來了這裏。到得鎮上,再也撐不住了,就此倒地。鎮上的楊老爺經過,便讓人把他抬回了家,拿那濃烈的楊梅燒酒灌了幾口,這才醒過來。
長寧特產楊梅,門前屋後,山上地頭,都隨處可見。到了楊梅上市的時節,一擔擔的楊梅在街上隨處可見,個大味甜,紅得發黑,仿佛炭燒一般,便有個別名叫做“炭燒梅”。本地人喜甜,但有外地的商人,年年來這邊收購這“炭燒梅”浸燒酒,再將燒酒運到北方去。久之長寧本地人家家都會釀酒浸楊梅,就直接將楊梅燒酒賣給商人們了,如此可不受時令季節之擾。這楊老爺家的幾十畝楊梅便是長寧的頭一份。家裏頭有著十幾個長工,到了摘楊梅的時候更要雇幾十號的人,自家的兒子甚至小女兒都會拎著籃子上陣。
且說乞兒被楊梅燒酒灌醒了,投親無路,歸家無門,楊家好人做到底,就將這十歲小少年養在了家中,和自家的幾個兒子一處,陪著兒子讀書磨墨。誰知這孩子聰明伶俐,又知恩懂禮,博得楊家上下喜歡。楊夫人和楊老爺謀劃了幾日,幹脆找了族裏的長輩作證,將這孩子收為義子,賜名“懷”,又將小女兒許配給了他。此後楊懷便和楊家幾個哥哥一起上書院去,但不再做那書童的活兒了。
楊懷的聰明誌氣遠在幾位哥哥之上,深得先生賞識。幾個哥哥也待他如親兄弟,毫無芥蒂嫉妒之心。年華易過,轉眼間已經是五年的歲月。楊懷的詩才已經遠播,周圍幾個縣都知道楊大善人當初一時義舉,如今得了個乘龍快婿。
又到了楊梅時節,來楊家的商人都是走熟了的,這年帶了一個新的周姓客商過來。這客商據說居於京城,且走遍了華夏九州,見聞極廣。一次偶然在別處嚐到了這楊梅燒酒,便上了心,是特地趕過來和楊家做生意的。新朋舊友,相談甚歡。席上談及兒子的功課,楊大善人讓人拿了幾個兒子做的文章來,周姓客商翻看一遍,單拿出楊懷那篇,喜道:“有此文采韜略,博得功名,探囊取物罷了。在下看來,實乃狀元之才!”
楊老爺當時隻笑說“謬讚”,並未放在心上。並非他不看重楊懷,而是長寧地方寧靜,小鎮的人向來不願出外受顛沛流離、風餐露宿之苦。按楊大善人想來,讀書隻為明理,不為功名,他漸漸也該幫著幾個兒子另立門戶,而等楊懷再長兩歲,與小女兒成了婚,就留在自己手下打理楊梅園,守著這份家業吧。
但楊懷受了這些鼓舞,心內激蕩,當晚跪在養父養母麵前,懇切陳詞,求楊老爺讓他去科舉。楊老爺狠下心來不肯,但楊懷跪在麵前不肯起身,仰著頭,哀哀地看著楊夫人,滿麵淚水,讓楊夫人實在心軟,不禁摟他在懷裏,安慰道:“我的兒,你年紀還小,在先生麵前多呆兩年罷。”
楊懷清聲道:“甘羅十二為使臣,懷兒如今已十五了,當取功名,光耀門楣。”樣貌雖稍有稚氣,言語間已頗具風範。楊老爺見他誌存高遠,攔他不住,也就點頭答應了。
此後楊懷積極備考,整日裏手不釋卷,有時更廢寢忘食。旁人都不能打擾,隻有楊家小女兒楊梅不時來鬧他,方能讓他有片刻之娛。
楊梅與楊懷同年,雖出身在小康人家,但並未養在深閨,而是打小出入楊梅園,活潑俏麗,深得小鎮人的喜歡。雖然與楊懷自小定親,但並不避諱,兩人之間青梅竹馬,情出自然,平日以兄妹相稱。
楊懷參加童生試,得秀才,進了州學學習。次年秋闈,一舉奪魁,高中解元,時年方十六。喜報送往長寧鎮來,一時全鎮沸騰。聽聞懷哥哥要回來,楊梅歡喜地迎出門去,恰逢楊懷背著書簍,素衣白袍,未驚動眾人,已經到了家門口。一年未見,相思情切,兩人互相對望,脈脈不語。
良久,楊梅笑問:“哥哥離家一年,可曾惦記長寧的楊梅?”
楊梅乃家鄉風物,如何能忘?於是點頭。驀然想起,妹妹的閨名恰恰是“楊梅”,念及這層意味,心中微甜,情誼更勝。
楊懷中舉歸家,楊老爺著實高興,家中備宴,為小兒接風洗塵。席上喜不自禁,道:“這一年你的幾個哥哥也各自成家,你若和楊梅成親,實在喜上加喜。”楊梅同席,不禁羞澀低頭,靜聽等哥哥意願。
兩廂情悅,楊懷自然願意,但提出明年春闈之後。他欲得狀元之名,後迎娶楊梅,以顯楊梅之身份。楊梅心急,道:“你當不當狀元,與娶不娶我有何幹係?我並非因你是狀元而嫁,你也並非因我是名門而娶。”無奈楊懷堅持,楊老爺隻得作罷。
京城路遠,鄉裏的幾個舉子冬日便商議上路。恰好周姓客商又來此地,楊梅燒酒賣得緊俏,準備年前再運一批貨往京城。於是楊老爺讓楊懷與之一同上路。
臨行前,楊梅抱來一壇楊梅燒酒,裝在楊懷的行李中。楊懷道:“路遠難行,我又不販酒,怎麼讓我帶上它?”楊梅嬌嗔笑道:“好叫你時時刻刻心中有長寧,心中有楊梅。”楊懷一笑,終究帶酒上路。
路途多艱,風寒交加之時,眾人皆暢飲燒酒驅寒,而楊懷隻抱著那一壇酒,卻不肯開封。有運貨的腳夫玩笑道:“這舉人老爺的酒,可是等著中了狀元,迎娶那狀元夫人時才肯喝哩!”楊懷也不以為意,隻是懷抱著楊梅酒的時候,仿佛眼前就是楊梅的嬌俏的身影,耳邊又是臨行前的叮嚀。眾人敬重他是讀書人,又體恤他尚且年幼,一路多有照顧,楊懷感激在心。
然而楊懷一行人臨近京城,卻遇上了禍事。周客商一路采買貨品,準備一齊運往京城進行售賣,露了行跡,引起山賊惦記,半夜裏殺過來,砍翻了幾個腳夫,剩下的四下逃散。楊懷感念周客商當初的識才之明,護他逃跑,卻被一箭穿心,再不能救。
楊懷逃跑之時,猶自抱著那一壇楊梅燒酒。壇子摔在了地上,酒液四流,香氣滿溢,落了一地的炭燒梅,烏黑的,如同眼睛。
周客商死裏逃生,到了京城報官。有京官將此報告給天子,天子愛才,聽聞舉子在天子腳下被殺,大怒,下令徹查,將一窩山賊土匪全部給剿清了。
消息傳回長寧時,正是元宵。楊梅提著花燈,聽了消息,隻傻愣愣站著,一隻花燈在手中著了火,落在地上,也全然不知。
楊梅自此得了失心之症,每日裏梳洗好,便在門口等著,隻認為懷哥哥會如那日一般,背著書簍,素衣白袍,一笑歸來。
過了十數年,有人經過當初楊懷遇害之地,發現一整片的楊梅林,結著楊梅果,紅黑一片,如同炭燒。楊梅向來不生北地,行人以為奇事,傳了開來。漸漸有了傳說:楊懷之魂依在那楊梅果之上,便落地生根,成了這篇楊梅林。然而經酒浸泡,楊梅絕不能發芽,這又如何解釋,傳說就不曾探究了。
當初辦理此案的京官已經老歸,聽聞此傳說,親上奏折,細說當年楊懷之事。聖上感懷之下追賜楊懷為當年狀元,進士及第,欽點楊梅為狀元夫人。彼時,明眸貝齒的及笄少女已經鬢生華發,卻仍然每日裏在門前台階上,等她的楊懷哥哥。知情之人,無限唏噓。
傳聞楊梅樹聚魂,冤死、枉死之人皆魂依其上,長生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