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少年不識愁 第007章 過往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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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湛湛,清風不歇。
沈無病站在回廊飛簷下,仰著頭看天。他一襲麻布長袍迎風而動,肩上黑發亦拂了拂,人卻是安靜得很。安佑河端了飯菜走來,道:“嬸無病,小爺我見你可憐兮兮的,給你端了些飯菜來,吃不吃?”
沈無病側首微笑,“多謝佑河兄弟了。”
“好說好說。”安佑河將盤子遞給他,“顧長歧那死丫頭究竟是怎麼回事?”
沈無病朝身後的屋子看了看,失笑道:“餓的。”
“嘿,餓成這樣真是難見一回。”安佑河聽了譏笑著往自己屋子走去,倒是一副懶得理睬長歧的樣子。
沈無病將飯菜端進屋內,長歧也正好醒來支著上身半靠床頭。她自己抬手摸了摸額頭,看著沈無病慢慢地走來床邊搬了小凳坐下,便又是笑得眉眼彎彎。
“長歧姑娘,感覺好些了?”沈無病見長歧點了點頭,又道:“大夫說你要多休養,不然往後身子會越來越差。”
長歧托著下顎,眯眼輕笑,“我不過是餓了,哪有那麼嚇人啊?去災你可不要亂說喲!”她麵容蒼白,長睫下卻是一雙清亮的眼,此刻正定定看著沈無病。
“長歧……”沈無病見她笑得那般俏皮,又想到大夫說的話,心中忽得空了一下,張了張嘴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啊哈,方夫人知道廚子的事了麼?”長歧掀開被子,彎腰穿著短靴。
沈無病道:“方夫人去了老夫人那裏,眼下還不知曉此事。”
“那白菜呢?回衙門去了麼?”
“沒有沒有。”自外匆匆跑進一人,正是蔡柏,“我聽沈公子的話,跑去老夫人的院子看了看,果然方夫人與方三公子都在那裏。還有,我也問過了,方三公子前幾日的確出過城去了趟懷陽。”
“去災,咱們也去老夫人那裏。”長歧拉著沈無病就往外走。
蔡柏自是一頭霧水,而沈無病卻是心中有數。長歧腳步尚有些虛浮,沒走多遠踉蹌著就要跌倒,沈無病伸手拉住她,有些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方老夫人不問方家事已久,獨自居住在方府內最偏僻的竹林深處。若說方府雅致暗顯貴氣,那麼方老夫人的居所無疑是清幽出塵、古樸素潔的。
三人來到方老夫人的院子外,抬頭便可見“淨心齋”三個竹枝拚成的字。
黑瓦青牆,暗欞軒窗。
幽幽翠竹環繞屋舍,石子小徑曲折蜿蜒,低低花圃內植了些素淨的花,石凳石桌依旁安置。園子深處以青石板鋪就的回廊蜿蜒曲折直到池塘邊,懸下兩盞青罩燈籠。
長歧走上前深呼一口氣,揚起笑臉將頭探進去,提了聲問:“老夫人可在?”
“姑娘你是?”應聲自屋中走出一老婦,衣衫素淨,發絲銀白,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一支白玉簪在發間流轉光華,垂下一顆折扇樣的木刻簪飾。老婦身形略微發福,卻是精神不錯,就那麼邁著不快不慢的步伐走了出來。
長歧也踏入一步,道:“我是來告知老夫人方府內連死兩人的事。”
“姑娘!”跟著老夫人一同出來的還有方夫人與方擷,一聽長歧這話,方夫人連忙喝止她。
“夫人急什麼?雖說老夫人偏居已久,不過方府的事也該知道一些。”長歧走上前,攙扶老夫人坐到石桌旁,朝老夫人眨了眨眼,“對不對,老夫人?”
“丫頭說的是。”老夫人點頭道,“這都死了人了,老身若還不知豈不糊塗。”
沈無病與蔡柏站在長歧身後,老夫人看了他二人一眼。長歧忙道:“老夫人,這二人一個是衙門的蔡柏衙差,還有一位是您大女兒夫君的妹妹的義姐的兒子——沈無病。”
老夫人頷首又問:“那麼姑娘你呢?”
“我啊,我是顧長歧,沈無病的朋友。”長歧嘿嘿笑了下。
方夫人輕哼一聲:“長歧姑娘可不要人如其名,平日總走歧路。”她一聽說長歧他們是來告知老夫人死人的事,心中便不快起來。
“顧……”老夫人不理會方夫人的話,隻兀自沉吟,“十多年前我倒也認識一個好乖巧的顧丫頭……”
“那真是巧得很。”長歧笑道,“至於我的名字,倒不是歧路之歧,而是歧秀之歧。不過夫人提醒的是,人生在世,歧路不可多走,歧路最好不走。”
“那丫頭你說府內死人的事吧。”方老夫人道。
“啊,險些忘了!”長歧將蔡柏拉上前來,“這位衙差大哥就是來抓犯人的,來抓放血公子。”
一聽這話,除去沈無病與方擷,其他三人皆是一臉驚詫。
“姑娘你說什麼?你說老身的擷兒殺了人?”老夫人驚道。
長歧道:“老夫人且聽晚輩慢慢說。十二年前,您的大公子是不是喜歡一位女子,並讓碧洗樓樓主柳風開畫了一幅畫,掛在了貴府‘流芳榭’那裏?”
老夫人點頭道:“確有此事,那是……青樓藝妓,人美才高,我兒傾心許久後帶回府中,隻沒多久後那女子便自刎了。”
“那女子是名動剡州驚采絕豔的大美人,一雙靈動有神的眼睛不知被多少人羨慕過,她名喚墨靈,就算那位美人自刎後,方大公子也沒能忘了她,府內不少丫鬟容貌都有一處兩處與那美人相似,老夫人自可拿著那幅畫比比看。”長歧說著走到沈無病身邊,將他的錢袋解開,取出裏麵那張畫紙,鋪開遞給老夫人看,“這幅畫應是那美人自刎時讓人畫下來的。”
雖畫的是同一人,但是看這畫的技藝、畫的內容,也知這幅畫不是出自柳風開之手。柳風開斷不會看人自刎,還有閑情執筆作畫。
長歧道:“大公子決不會看著喜愛的女子自刎而不阻攔,那麼這又是誰人作的呢?”
“你是說……擷兒……”老夫人怔怔。
“長歧愚鈍,猜方三公子當時定是也喜歡墨靈的,可是墨靈不喜歡三公子,三公子不想看著心愛的人投向旁人懷抱,便逼著她自刎,而後找人來畫下美人圖。前幾日方三公子出城,這畫就掉落路上了,恰好被進城來的沈公子撿到了。”長歧指了指畫上一處,“這裏似乎還有放血公子院中的鶴狀刻石。”
“你說這些與府上死人有何關係?”方夫人問道。
“怎麼無關?若不是因為墨靈,環月又怎麼會死?”長歧道,“府內最像墨靈的,隻怕就是環月吧?環月是夫人進府後幾年入府的,這丫頭是夫人買的還是大公子買的暫且不說,但是大公子一定注意到了她,放血公子也是。”
“當年的事長歧不好多問多說,隻說說環月與那位廚子。”長歧走到放血公子身邊道,“環月隻怕早就是大公子的人了,大家規矩是夫人身邊貼身伺候的丫鬟也可‘伺候’夫人的夫君,所以環月是大公子的人早就不是說不得的事了。可是大公子死後,方三公子也……可能是要了環月,可是環月死前最後一次與放血公子在一起時,被那位廚子看到了,那廚子雖什麼都沒敢往外說,但是這在放血公子總是個疙瘩。”
“隻怕夫人那天也看到了,而後環月害怕了,便不願再與放血公子在一起,方家若是發現了這樣的事,環月隻怕連死都死得不痛快。”長歧不再說,而是看著沈無病,喘了一口氣。
沈無病隻得接著她的話繼續道:“方三公子許是想起了墨靈姑娘拒絕自己的事,心下怒極,便用毒輕輕覆上了環月的眼,環月自然掙紮,放血公子便將其推上窗棱,自背後將其壓住。環月死後,方三公子隻怕是去找了方夫人,方夫人礙於往事,自不想失了顏麵,便替他瞞下這事,說環月是為自己摘荷葉去了,恰好蔡柏衙差也幫著您圓了謊,讓大家以為環月是溺水而亡。”
“至於那廚子,他不是吃了‘百蟲’與‘荳菇’混在一起的湯而死,而是吃了有毒的貓肉而死。環月為何到柴房後會睜開眼,是因為有人掰開她的眼,讓夫人的貓去舔環月眼中的毒,雖說環月屍身在湖中泡過,但是丟下去的時候環月因著掙紮,眼是緊緊閉上的。怕衙門的人起疑再看環月屍體,所以方擷公子便讓貓去舔幹淨環月眼中的毒。”長歧緩緩道,“那隻名喚‘落落’的貓自來奇怪,吞食銀兩、毒物都不會喪命,所以夫人便同意讓放血公子帶走了貓舔毒。可誰想,放血公子回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了那廚子在燉湯,索性趁其沒注意時,用刀剁了貓,將貓扔進了鍋子,而後待廚子回來,再逼著他喝湯。待他死了之後,你來不及走,便遇到了方府裏的家仆過來,當然,還有來看廚子湯有沒有好的申屠錦。也許申屠錦看到了你做的事,所以她才會幫你撒謊說‘百蟲與荳菇混在一起是劇毒’。”
“雖有許多地方不太對,但大體上不錯……的確是我殺了他二人。”方擷微微笑了下,輕聲道。
“我所說自然有很多地方不對。”長歧道,“我是猜的,誰讓你連一隻貓都不放過,你煮貓!你這樣的人多逍遙一刻都是違背大道公理!”
方老夫人略略低頭,半晌才抬頭看著方擷,柔聲道:“擷兒,你這就隨蔡柏衙差去衙門吧。”
方擷低低笑著,點了點頭就要隨蔡柏離去。
“娘,這怎使得?”方夫人開口勸老夫人,“兩個下人而已,死了便罷。小叔可是您親兒子!您一女三兒,如今方擷一走可就隻剩一個兒子了!”
“去吧,擷兒。”老夫人坐在石凳上,揮了揮手,“玨兒,你吩咐下去,將那兩人好好葬了,是我們方家對不住他們。”
蔡柏領著方擷去了衙門。方夫人又站了一站,最後還是離去了。
長歧道:“老夫人叫晚輩敬重。”
老夫人搖頭輕歎:“兒孫……自然舍不得,但倘若他們父親在世,也定不會輕饒,老身隻是……”
長歧微微笑道:“方丞相在世時也是耿直正義,老夫人所做若讓方丞相知曉,定然欣慰。”
“那……晚輩告辭。”
長歧拉上沈無病就要離去,卻被老夫人叫住:“姑娘你一直就叫‘長歧’麼?”
長歧站定,轉身看著老夫人那雙慈愛的眼,笑道:“不,我原叫顧暖,五歲時隨爹娘來過貴府。”
“原來這樣,果真是那個顧丫頭!”老夫人笑起來,“老身還在奇怪為何你知曉方府那麼多,落落那隻貓還是你給起的名字呢。”
“你爹娘如今可好?”老夫人起身拉住長歧的手,關懷道。
長歧怔了怔,而後道:“……好。”
沈無病側首看著長歧,卻見她眼簾半垂,總是上揚的嘴角也微微斂起。
“哈,還有一事想要老夫人幫幫我。”長歧很快又笑起來,“如今我拜入滄習門下,師父讓我來向方府……借些銀兩……”
“這有什麼難的。”老夫人笑出聲來,“難為你們師父還記得方家。”
長歧訕訕笑著,與沈無病在“淨心齋”中吃了些東西,又同老夫人說了些話,直到酉時方離開。
沈無病邁著輕緩的步子走在小徑上,長歧亦跟在他身側。
“若不是那隻貓,隻怕你也不急著去找方三公子。”沈無病溫和道。
長歧看了看四周,雖然出了方三公子的事,但府內家仆倒是沒一點變化,該做事做事,該說笑說笑,該待客待客。“那隻貓我小時候喜歡得緊,給它起名、抱它去玩,故而才會急著想要放血去衙門。”
“長歧……”沈無病低低喚了一聲。
“什麼?”長歧歪過頭看沈無病,卻見他輕輕搖了下頭,繼續向前走去。
之後沈無病與長歧去了方二公子與他娘子居住的院子,那位溫文和善的男子正在院中抱著孩子哼歌謠,他溫柔清秀的娘子正在一旁笑看方二公子與孩子。
“無病?”方二公子一見來人,便笑著迎了出來,“難得你來看我夫妻二人,快進來坐著歇歇。”
長歧隨沈無病進去,卻聽沈無病一臉無辜道:“我不是來看你們的,我是來看看孩子的。”此話一出,愣了方二公子夫妻二人,卻樂了長歧。
方二公子對弟弟的事頗為不滿,倒是與老夫人站在一起,希望方擷能受些教訓。沈無病並未久待,逗了小孩子玩了會兒便領著長歧離去。
安佑河聽下人說起方擷殺人的事,盡是不解,欲找沈無病與長歧問個清楚,卻找不見這兩人。待到晚飯過後,他才在涼亭內找到他們。
戌時已過,水紋輕漾,映著月光,粼粼碎影。
長歧正閉著眼頭靠沈無病的肩膀,哼些不成調的曲兒。而沈無病卻眯著眼,半睡半醒的模樣。
安佑河站在遠處看了會兒,倒覺得這樣的平淡祥和讓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