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粉與紅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3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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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慧見雨囡石化了一般地望著自己,既為自己出言必中的語言效應感到得意,也為自己出口傷人的語言動機感到後悔。此時此刻,雨囡的臉上清寂孤絕,幽冷的雙瞳中注滿陌生人之間的隔閡,讓她的美麗成為距離以外伸手不及的東西,頃刻間喚起了司徒慧一種複雜的衝動:征服欲、憐惜以及性和愛的本能。
    於是,洶洶而來的情感與崢崢不去的理智便在司徒慧的腦袋裏激烈地衝撞著,——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隻可惜在司徒慧的文字趣味裏,“千堆雪”遠不如“錢堆血”來得實際。是呀,出國後洋插隊的日子哪那麼容易!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國他鄉,哪一分錢不都凝聚著努力拚打的汗水與心血?!如果今天感情用事,放棄這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機會,那麼日後雨囡的繼母和那兩個其實也同樣跟雨囡沒什麼血緣關係的丫頭,豈不會像大陸那些所謂的“重點工程”一樣,成為怎麼填也填不滿的無底洞了?!
    司徒慧噼哩叭啦地在肚子裏打了一陣算盤後,便徐徐善誘地對雨囡說:“雨囡,是這樣,我剛才的意思並不是要斤斤計較,真不讓你有自己的私房錢。其實,女人的小金庫不就是小孩子的撲滿嘛,用它來攢些零花錢,有何不好?我生氣的是你剛才說話的態度!如果你攢錢是為了給自己和孩子添些喜歡的玩藝,我沒意見。可你不是。你單單是為了那個對著你三番五次獅子大開口的繼母,我能高興嗎?換個立場想想看,如果今天我父母還活著,我也自建一個對他們無限敞開的小金庫,你會怎麼想?”
    司徒慧說完這句,不禁有點臉紅。——自己真是太菜鳥了,竟用最後這句假設來作為論據。五年前家鄉的父母雙雙臥床不起時,若不是雨囡幫自己開源節流,以省吃儉用、推遲買房來節省開支,哪兒會有那麼多錢源源不斷地流向四川,供養山溝裏的父母?如果不是雨囡省著自己而堅持讓父母吃進口藥、打進口針,那麼,恐怕二老那時早就存活無望、駕鶴歸天了。
    ——而就在爹媽生命得到延續的那兩年多裏,司徒慧拿到綠卡,司徒倩結了婚。當司徒慧帶著全家回去參加妹妹和魏強在家鄉舉辦的婚禮時,羸弱的老父竟高興得搶了司儀的風頭。他讓人把輪椅中的他推上台,對著話筒抖著嘴唇說:“今天……今天我雖然同我的老伴,雙雙坐輪椅前來觀禮,在諸位來賓當中最……最不中看,但這卻是我們夫婦這一生中最美好最滿足的時刻。因為今天……我和老伴不但看到了一別十幾年沒見過的兒子和兒媳,也第一次……第一次見到了能用洋文和中文同時叫我們爺爺奶奶的長孫。還有就是,我感謝……我感謝我那從美國回來的姑爺子,我要在眾人麵前謝謝他,謝謝他能千裏迢迢地回來跟我女兒結婚,給我女兒一個家,讓我……讓我和老伴離世前,能安詳地閉上……閉上眼睛。”
    司徒慧想到這裏,不覺得臉上動容,理虧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他拿起杯子往嘴裏抿了口水,語氣和緩地對雨囡說:“雨囡,別這樣,像不認識似地看著我,弄得我直發慌。俗話說得好,錢財在哪裏,心就在哪裏。你說你總惦記著娘家那幾個人,那還拿咱這個家,當你的家不?”
    雨囡聽了,翕動著唇,哀戚地說:“阿慧,沒想到你一個堂堂大博士,竟問出這麼荒唐的問題。答案很簡單,兩個都是我的家。一個是現在的家,一個是過去的家,而新家與舊家的關係,就像子細胞從母細胞分化衍生出來一樣,非彼無此。阿慧,記得從前我跟你說過,當初我爸爸過世後,雖然繼母猶豫著是不是要把我送到親姑姑家去寄養,但當兵要走的哥哥家民,卻毅然決然地留下了我。他進部隊後緊衣縮食,用津貼費和從前打零工攢下的錢,供我繼續讀高中,上大學。如果當初選擇另一條路,我去了姑姑家,那麼,我不知道有七個孩子要養的姑姑姑父,日後能不能讓我進到東瀛理工大學名氣大花銷也大的建築係去讀書;而如果我無緣進入那所學校,自然也不會在校文工團的那場演出後,讓你有機會去後台認識我,也就更談不上日後會嫁給你,跟你組成現在的家庭……”
    “你這話什麼意思?聽上去,你為組成這個家後悔了?”司徒慧故態複萌,冷哼著打斷雨囡:“哎,你不說我倒差點忘了,難怪你這樣盡心盡力地照顧你後媽,原來是忘不了你哥哥生前對你的好啊!真沒想到,你後媽帶來的你這個後哥,活著時是你的青梅竹馬,死了後還以鬼魂相纏,讓你擺脫不了他當初留下來的一老兩小:你母親和那兩個不成器的丫頭,子子孫孫無窮盡也地吃定了你!這樣看來,虧得你哥他人死了,如果今天他還活著,還不得像你昔日大學裏的初戀情人——遠溟山一樣,手拎著一頂翠生生的綠帽子,總在我婚姻的周圍轉悠著,虎視眈眈地明戀著你呀?!”
    “你胡說什麼?阿慧,我們就事論事,跟我哥和遠溟山有什麼關係?!——酒喝到人肚子去了,沒有喝到混賬的肚子裏吧?!”雨囡望著司徒慧,聲音打顫。
    “怎麼我是混賬?——好,既然你那後哥哥已做鬼了,不提也罷。就單說那個姓遠的,那才不是個東西呢!自打魏強回國後在東洲校友會上認識了他,有空沒空的都總被那個姓遠的給拉出去,喝酒吃飯,洗腳泡吧。哎,你說他離婚了,沒個正經日子過地到處遊逛,可魏強不一樣啊,他有我妹妹,日子久了豈不作孽!”
    見雨囡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司徒慧索性就心一橫:一不做,二不休。今天既已說到此,不如和盤托出,也好給雨囡敲個警鍾,讓她知道我司徒慧眼裏絕不揉沙子。他於是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對雨囡說:“魏強可告訴我了,那個姓遠的每次拉他出去吃喝,都不過是以“會校友”為借口,來趁機打聽他的老情人。據他說,每次飯桌上,姓遠的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談談工作敘敘舊,酒過三巡後,定會自動跑題,時而拐彎抹角,時而單刀直入,變著法子來不厭其煩地詢問一個人,那個人究竟是誰呢,就是你戚雨囡!”他說到這裏突然舉起手,氣惱地指過來。
    雨囡站在那裏,驚駭得渾身發抖。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賬號可以扯出這麼一大串事情,最後竟使得司徒慧指著鼻子罵自己。門縫裏傳來窸窸簌簌的翻身聲,接著就聽女兒喃喃的喚“媽咪”。雨囡想了想,便吞咽著腫脹的喉嚨,什麼都沒說,轉身出了房間帶上門。
    “媽,我剛才做夢了……開始時看見一架大飛機掉下來起了火,後來又好像聽到有人在吵架,媽我好害怕……”女兒的床邊,米雪兒摟住雨囡的脖子。
    “乖,雪兒,沒事。夢是心頭想,你是白天被電視畫麵嚇的。還記得嗎,那架飛機後來平安落地了,落地了。——是呀,世間就是這麼有意思,要起火的平安落地,而平安落地的卻摩擦起火,”雨囡說到此就頓了頓,在黑暗中酸楚地一笑,然後俯身摟緊女兒說:“現在沒有火了,也沒有人再吵架。家裏這會兒好好的,別擔心,安心睡吧。”她說完這句就停住,在無聲的寂靜裏,努力埋葬著心中的痛感。
    幾分鍾後,米雪兒在母親的臂肘中安然入睡,發出均勻的鼻息聲。
    回到房裏,雨囡草草地換了睡衣,鑽進被子,然後蒙上頭,淚水便像決堤之洪一般,滔滔而下。
    雨囡在被子裏無聲地哭著,讓眼淚衝洗著那些心裏發不出聲音的疼痛。慢慢的,慢慢的,雨囡順著淚流漂進夢境,經由時空的隧道,回溯到如煙如塵的往日——
    雨囡是獨生女,生在雨天。出生時母親給她起了這個名字,不但用兩個字“象了形”,紀念她出生那天的景象,更在這兩字裏注入了一份母親的心願,即希望女兒一生一世都有個遮風避雨的家,能使她安守其中。
    雨囡的童年是在粉色的世界裏長大的。粉色的牆裙中粉色的床,粉色的紗帳中粉色的夢。雖然父母都不過是普通知識分子,但卻竭盡所能地嗬護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刷房間,吊紗帳,釘家具,逢長裙。雨囡的“公主房”裏,充滿了爸爸媽媽常常買不起卻常常做得起的手工禮物。
    雖然生活在粉色王國中,但在雨囡童年的印象裏,爸媽卻總是離不開“灰”的世界。不同的是,當建築師的爸爸總是滿手的鉛筆灰,當老師的媽媽總是滿襟的粉筆灰。而正是這一黑一白兩種灰混合出來的灰色,堅實地襯托著雨囡粉色的童年。
    然而,就像書上那些綺麗而傷感的故事一樣,黑色的詛咒永遠是公主國中潛伏的隱殤。小學畢業的那年秋天,母親得了肺癌。雨囡在接到爸爸的電話後,冒著淩厲潮濕的海風,一個人跑到了醫院。她俯在媽媽的床前哽咽著說:“媽,媽,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我的公主夢害了你?是不是?媽,媽,隻要你能回家,我再也不要當白雪公主辛蒂瑞拉了!我不要像她們那樣沒有親媽,沒有親媽,你不能走,不能走啊!”
    遺體告別的那天,雨囡用嚎啕的哭聲,撕裂了所有人的心,也撕裂了她粉色的夢,撕裂了天地和時間,——就有殷紅的液體從歲月的河道中神秘地流出,在雨囡那潔白的身體上柔潤地綻放,——在紅對粉的覆蓋中,雨囡完成了女孩到女人的蛻變。
    雨囡在哭聲中成了人。那一年,雨囡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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