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最遠的逃亡
    這是餘聖墨和母親趙小瑛最遠的一次逃亡。
    以前他們多是在鄉下的親戚那兒躲一陣子，可不久就被他爸給尋著了。
    餘聖墨的爸爸，叫餘衛樂。他不喝酒的時候，任誰也看不出他的毛病。待人很和氣、很客氣，甚至有點兒文質彬彬。和一堆土得掉渣的農民兄弟站在一塊兒，他的工人氣質特別明顯。他讀的是機械工程的中專，還考上了個助理工程師的職稱，在國企的機修車間工作，主要做製圖、機械設計，算是個腦力活。
    當年趙小瑛就是看中的這男人讀過書、有文化，為人處事又很得體到位。那年月，念個中專和大學生也沒啥區別了，而且還是國企大單位，棉紡廠的鐵飯碗，誰不稀罕？
    所以趙小瑛當年嫁人，也算是高攀，算是嫁得好了！想她那幫農村的小姐妹們，誰不是在農村繼續種地，過著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餘衛樂在趙小瑛鄉下的口碑相當不錯。他從不擺架子，見誰都打招呼。因為懂機械，會修東西，無論是農用手堆車還是自行車，到他手裏廢鐵也能再活起來，更別提他還經常在車間裏焊點兒東西送給這些人，例如鐵的火盆架子，鋁皮桶，鐵架獨輪手堆車。
    這些東西在農村相當亮眼，有錢也買不著。設計好、耐用，簡直可以當傳家寶一樣，管用三代。於是，趙小瑛這幫農村裏的親戚，都挺待見餘衛樂的。
    趙小瑛帶了傷到了各個遠親家裏藏著吧，初初他們也挺義憤的，還替她說點兒話。可餘衛樂這人，相當有手腕，又是認錯，又是懇求，又是談到“一個巴掌拍不響”，最後說到聽眾們都同情他了，對他身為男子漢不能“正家風”，不能管著一個碎嘴的娘們兒而感同身受。
    趙小瑛脾氣的確有點兒倔，家裏的獨生女，難免有些嬌慣，說話也直來直去。那些人自然覺得是女人頂撞了男人，被教訓了！
    話說，這種男人揍女人的事兒，在農村多常見啊，簡直就是男人們的一項健身項目。
    所以，趙小瑛在農村遠親家呆不長。才三天，餘衛樂就會聽著信兒，跑過來把她帶走。趙小瑛像壓赴刑場似地，隻怨自己沒有親生的兄弟們，不肯站在她這邊。
    年幼的餘聖墨就這樣，怯怯地看著他高大的父親，一臉勝利地和他們母子玩著捉迷藏。他的勝利在於他又找到了他們，可見他們藏的地方太簡單了！
    直到餘聖墨小學三年級那年，一身傷的趙小瑛實在不堪忍受，帶著他從家裏逃出來，一起上了長途客車。
    在當年，隻要出了縣，到了別的縣或市，那車就通稱“長途”車。
    八歲半的餘聖墨這輩子還沒坐過這麼久的車，久的他膀胱都快漲破了，欲哭無淚。
    一下了那顛簸擁擠的車，餘聖墨就顫抖著小身子，到草叢裏支楞起雀兒，無視周圍呼嘯的汽車聲，嘩啦啦地開閘放水。
    等他終於解放了，才發現自己尿的地方很不一樣……
    這是城市的綠化帶，和他們那小縣城完全不同。綠化帶兩邊都是車，來來往往的車裏，都有責難的目光盯著他看……像是在說，這麼大一個小孩兒，怎麼當街尿起來了，真沒家教！
    餘聖墨馬上抖著爪子把雞籠門給關起來，漲紅著臉，低下腦袋就他媽衣襟那鑽。
    那時候，他的確是個沒見過世麵、生性膽小怕羞的孩子。雖然已經在小鎮上讀書，可還和鄉下孩子似的老土。
    趙小瑛歎了口氣，用左手摸摸沉默寡言的孩子的小腦袋，輕聲說了句：“還得轉車呢，走吧！”她的右手臂，用紗布綁著，掛在脖子上。
    他們母子又問路人，坐了兩趟公交車，終於到了地方了。
    一看到兩個帶槍的警衛員威武地站在大院外，餘聖墨像受驚的鵪鶉，又縮到趙小瑛身後去了。
    “我們到了！”趙小瑛說。
    她彎下腰，捧起餘聖墨尖尖的下巴，再次囑咐道：“這是媽媽好朋友的家，他們家裏人多，有老有小，你要很乖很乖，知道了嗎？”
    餘聖墨點點頭，發育不良的小身板兒抖的像風中的樹葉。
    像每次逃亡一樣，他其實很怕，可是他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