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夢生卷(下)  【二十九】是生是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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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麵的拍門聲停了,韓亦昕豎起耳朵來聽外麵的動靜,深怕一個錯神就遺漏了什麼重要的信息。
    可惜,外麵沒有激烈的吵鬧聲,不知道菊寒與來人在說些什麼,風聲太大,“嗚嗚”地更襯得屋內靜得可怕,韓亦昕隻覺得度秒如年,深呼吸了幾口氣,想要爬回輪椅之上。
    沒有人幫忙,韓亦昕爬得很艱苦,氣喘籲籲的,半天都爬不上去。
    韓亦昕煩躁地用手錘了一下輪椅,然後放棄地坐回地上。
    頹然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後,韓亦昕便將身上纏著的被子掀開,向門口爬去。
    從來沒有覺得這間房間大,雖然有裏外兩室,但,步子大些,進出也不過十餘步的事。
    近了一點,再近了一點……韓亦昕隻能在心裏這樣安慰自己,雖然速度堪比龜速,但至少一直在接近。
    足足過了一刻鍾,韓亦昕才爬到門邊,手剛搭到門板上,就覺得門板一動。
    有人從外麵將門推開,好在推門的動作不大,否則,韓亦昕準被門板撞倒。
    “這麼狼狽?”戲謔的帶著些嘲諷的語調。
    韓亦昕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為這個聲音,還是因為門開了半尺,外麵的風太過寒涼。
    不是說年底了,殿下公事繁忙麼?怎麼這麼清閑?白天都有時間來西苑了?
    秦殤蹲了下來,盯著韓亦昕的眼睛瞧,也不管裏麵的人穿得不多,大有長談的意思。
    “我很好奇你為什麼那麼篤定我不會殺了你。”靜默了許久,秦殤道。
    兩人隔著一道半開的門,一個半蹲在屋外一個半趴在房內對望著,屋外風聲嗚咽,屋內炭火噼啪。
    韓亦昕深吸了一口氣,苦笑:“你會看不出來我是在安慰那個傻孩子?”
    秦殤依舊死死地盯著韓亦昕的眼睛,又是漫長的靜默,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到秦殤的聲音:“你的話,有哪句是真的?”
    “重要麼?”韓亦昕唇邊揚起一個秦殤覺得很刺眼的笑,笑很美,卻像刺一樣,韓亦昕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信我的話。”
    風聲更加淒厲,秦殤的臉也更加的陰沉,直過了小半刻鍾,才聽到秦殤的低聲咆哮,咆哮的內容很簡單,隻三個字——“韓亦昕!”可這三個字卻傾注了秦殤的許多情緒,憤恨、無奈,糾纏盤結,讓秦殤自己聽了都為之一怔。
    “你那麼恨他為什麼還要那樣護他,”秦殤皺著眉,厲聲喝問,“他明知道我恨他還把你送給我,在你暗害我不成對你百般折磨之後,想的也不是救你,而是殺你以絕後患。你就真的那麼喜歡他?他可是滅你名劍門的主謀!”
    韓亦昕的笑凝住了,眉也皺了起來,繞了大半年了,竟還是繞不出“太子殿下”四個字。
    又是小半刻鍾的沉默,韓亦昕才開口,因為涼風的關係,韓亦昕的語速緩慢,可語氣卻堅定異常:“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滅我滿門的話,我除非是傻了、呆了、失憶了,才會去繼續愛那個人。我想,作為名劍門門主的韓亦昕,是因為他的弟弟在太子手裏,所以才直到死也不願說出你想要的實話。”
    “是這樣麼?”秦殤嘴角勾起一個深冷的弧度,“這就是你的答案麼?”
    時間仿佛凝定在這一刻,除了風聲,再沒有其他聲音。
    風太大,秦殤的衣袍被吹得翻卷,韓亦昕披散的頭發則被吹得更加淩亂。
    也不知道從何處傳來一聲“下雪了”,更不知道從哪個角落傳來壓低的一聲“別一驚一乍了,殿下在隔壁院裏”,然後,整個世界又回歸寂靜。
    韓亦昕因為是麵向門外的,聽到那聲“下雪了”後,很自然地望向外邊,大朵大朵的棉花從天上飄下,天慘白慘白的,竟然有雪越下天越亮的趨勢。
    前些天也下過幾場雪,菊寒怕他寒著,門窗關得死緊,坐在屋內的他隻能聽著窸窸窣窣的落雪聲去想那雪落的景象。
    上輩子,他生在南方,幾乎沒怎麼見過雪,每年,就算是下雪,那也是飄一些零星的小雪。
    在韓亦昕的印象中,隻有好小好小的時候下過一場大雪,他被棉襖棉褲裹成了包子,還被勒令戴了帽子、手套才許出門,在雪地裏,小小的他拿著枯枝畫著爸爸、媽媽和自己,那個時候還不認識秦嶽,也不認識許由,他的世界隻有畫,他畫了許久許久,後來枯枝斷了,小小的他隻是抿了抿唇,沒有哭也沒有鬧,他伸手要把畫的痕跡抹平,就聽到媽媽誇讚的聲音,然後他就被爸爸抱入懷裏,爸爸的懷抱很溫暖,爸爸用臉蹭著他被凍紅的小臉,說:“咱家又多了一個畫家了。”
    那個時候,真的很暖、很暖。
    以至於,很多年後,對於雪,韓亦昕一直覺得是暖融融的。
    雪下得越大,越暖。
    以至於,很多年後,當冬天冷得實在受不了了,韓亦昕都期盼下雪。
    因為,下雪,就不冷了。
    韓亦昕的牙關不受控製地打著顫,冷……
    終於又親眼見到大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比小時候的那場雪還大,按照雪下得越大越暖和的說法,現在不是應該更暖麼?
    秦殤看著韓亦昕有些迷茫、散亂的眼神,心中嗤笑,這麼淒楚的樣子,是做給誰看啊?
    深吸了一口氣,秦殤不帶任何溫度地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若沒有……”
    “下雪了……”沒等秦殤說完,韓亦昕牙關打顫、抖著聲音道。
    下雪了?秦殤回頭,鵝毛一樣的雪下得又急又快,被風裹挾著,竟有鋪天蓋地之勢。
    “然後呢……”秦殤將頭轉了回來,凝視著韓亦昕。
    “你覺得冷麼?”韓亦昕的眼睛雖然是看著秦殤的,卻空洞得沒有焦距。
    秦殤看著韓亦昕被凍得烏紫的唇,笑了笑:“你很冷?”
    韓亦昕點頭,過了不知道多久,他問:“你是不是終於下定決心要殺了我了?”
    雖然全身冰冷,可韓亦昕的大腦卻沒有被凍住,在秦殤說出“這就是你的答案”的時候,韓亦昕已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殺心。
    雖然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話又觸到了秦殤的雷區,但是……那不加掩飾的殺意,是騙不了人的。
    也許,正是因為感知到秦殤的殺意,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所以,看著眼前飄飛的大雪,會想起那年大雪爸爸溫暖的懷抱。
    “不。”秦殤嗤笑,打斷韓亦昕的話,踏入房內,將韓亦昕抱起,“如你篤定的,你不會死。”
    韓亦昕連掙紮都不掙紮了,任秦殤抱著。
    秦殤的懷抱雖然不如父親的懷抱溫暖,好歹也是有溫度的,於是,韓亦昕任秦殤抱著。
    當然,雖然秦殤是熱源體,是此時此刻唯一的溫暖所在,可韓亦昕亦沒有伸手去環住秦殤,更沒有開口要秦殤抱緊他。
    在他神智清醒、沒有失去自我的時候,他絕不允許自己祈求秦殤的施舍,但,他也不會故作清高地拒絕哪怕是仇人給予的任何利於自己的東西。
    耳邊是呼呼的風聲,有雪落在身上,抱著自己的人在緩步而行。
    韓亦昕不知道秦殤要帶他去哪裏,韓亦昕也不知道秦殤那“不會死”的背後寓意是什麼。
    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願意想。
    因為,多想無益。
    沒有殘酷的折磨,也沒有讓人羞愧欲死的羞辱,秦殤帶著韓亦昕回到他的寢殿,為韓亦昕洗了個暖熱的熱水澡,換了身幹淨的衣裳,就把他抱回了自己的床上。
    秦殤的寢殿不管他在不在,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燃著地龍,地上還鋪了厚厚的毯子,整個房間暖熱舒適,可韓亦昕卻依然覺得冷。
    韓亦昕警惕地看著秦殤,哪知道秦殤隻是笑笑:“你先睡一覺,等你醒了,自然就不會這麼好過了。”
    韓亦昕抿了抿唇,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的一瞬,韓亦昕想起菊寒臨別的臉,猝地睜開雙眼,正對上秦殤認真看著他的臉的眸子。
    被秦殤那麼認真地注視,韓亦昕也嚇了一跳。
    秦殤想不到韓亦昕會突然睜開眼睛,同樣也嚇了一跳。
    這一路來,韓亦昕像個木偶一樣聽話安靜,秦殤雖麵上不在意,心裏卻是驚訝的。
    在秦殤的心裏,一直在想著:隻是不知道這人一會兒知道那件事後,他還會不會這麼聽話安靜。
    “菊寒呢?”韓亦昕緊張地問。
    “那正是你醒後我要對你說的。”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出乎意料的敏感啊,秦殤嘴角微勾,神情冷漠。
    “我已經醒了。”韓亦昕固執地道。
    秦殤將手覆在韓亦昕的眼睛上,遮住韓亦昕的雙眼:“乖,睡一覺,之後就清楚了。”
    韓亦昕心中的不安更甚,伸手去抓秦殤的手臂,卻被秦殤一手擒住雙手手腕:“等天黑了,我叫你。”
    韓亦昕的睫毛在秦殤的手心刷了幾刷,秦殤手心微癢,讓秦殤詫異的是自己的心竟莫名地跳得飛快起來。
    “菊寒是不是已經……”韓亦昕的聲音急切,奈何力氣不如秦殤。
    秦殤看著韓亦昕一開一合的唇,發起怔來。
    “菊寒到底是生是死?”得不到回應,眼睛還被秦殤以手掌遮住,韓亦昕的不安達到了頂峰。
    “是生是死,你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不就知道麼?”洗過熱水澡,在這暖熱的寢室中呆了這麼久,韓亦昕的手竟依然是冰涼刺骨的,他若再不安生地睡一會兒,隻怕是支撐不到晚上的那場好戲。
    “求你……”韓亦昕放軟了語氣,第一次,在神智清醒的時候祈求秦殤,“告訴我菊寒是生是死,否則我怎麼能好好的睡?”
    “那麼……”秦殤頓了一下,才看著韓亦昕抿了又抿的唇,問:“你希望他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呢?”
    看不到秦殤的表情,韓亦昕的腦海中卻清晰地浮現出秦殤似笑非笑的狐狸臉,那狐狸臉嘴角半勾,滿含嘲諷,嘴唇一張一合,溫聲細語地問:“你希望他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呢?”
    當然是……韓亦昕腦子第一反應自然是活著,可,那句“活著”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活著就是希望,可,有的時候,活著是要付出比絕望更加絕望的代價。
    他問:“你希望他現在是活著還是死了呢?”
    韓亦昕的腦袋一片混亂,自己滿身的傷,那些生不如死、刻骨銘心的記憶。
    腦海中像放幻燈片似地閃過與菊寒相處的種種。某年某月某日,一個帶了些脂粉氣的少年闖入他的生活,怯生生地說“三皇子讓奴家今後都跟著……跟著少爺”;某年某月某日,一個聒噪得從見不停嘴的少年嘰嘰喳喳地在他耳邊說著東加長西家短;某年某月某日,還是那個少年,看著雙腿殘廢的他哭得沒完沒了,在他笑問他“你這是鬧哪樣”的時候,那個少年帶著哭腔道:“少爺,你別笑了,好難看的!”
    希望他是死是活?
    這樣單純而善良的孩子,自然是希望他活著,希望他好好地活著啊!
    可是……
    韓亦昕滿臉悲傷的樣子沒有半絲遺漏地落入秦殤的眼中,看著韓亦昕痛苦、為難的樣子,秦殤竟找不到任何報複的快感。
    “怎麼不說話了?”秦殤輕笑,“方才不是吵嚷個不停麼?”
    韓亦昕深吸了一口氣,道:“我希望他生你就會讓他死,我若希望他死,你就會讓他生不如死地活著。是也不是?”
    秦殤動容,看得倒是通透啊!
    “和聰明人說話,果然順暢。”
    “你比我更聰明,”韓亦昕略帶了些歎息道,“可是和你說話,我卻極累極累。”
    秦殤不說話了,將覆在韓亦昕雙眼上的手放開,也放了韓亦昕的雙手,站起身來:“你還是好好養好精神吧,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韓亦昕一脫了秦殤的桎梏就坐了起來,秦殤竟然既不斥責也不動怒,轉身就走:“我在隔壁書閣,若沒有什麼必要的事情,不要叫我。話說回來,你這麼厭惡我,想必就算是遇上了什麼天大的事也不會叫我。”
    眼睜睜地看著秦殤離開,韓亦昕的嘴張了又閉、閉了又張,卻始終沒有再說一個字。
    韓幽,你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韓亦昕躺了下去,想著這亂七八糟的一切,竟漸漸有了睡意。
    或許是因為曾經在這裏住過一段時間,韓亦昕才能在這股半熟悉半陌生的環境下睡熟。
    韓亦昕不知道的是,在這漫長的時光裏,他已漸漸熟悉秦殤的氣息,畢竟他的身下是秦殤的床,他的身上是秦殤用過的被子,而這滿室都是秦殤留下的味道。
    人熟悉一個環境永遠不是因為死物的擺設,而是因為某個或某些人,或者是某段刻入骨髓的記憶。
    不管對於那個環境是出於喜歡還是厭惡,不可否認的是身體會習慣它、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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