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胤都城繁華喧囂，寧和自然。為了好記，便叫了“青都”。又是夏季，夕露夜涼，不一會兒便被曬幹。街頭不少人吆喝著，都是一臉熱情的笑容。公子挽著姑娘的手走在街頭，背後是漫天煙柳，鶯飛草長。四周亭台樓閣，飛簷畫壁，姑娘窗邊風鈴輕輕搖晃，探出一張清秀麵龐。有紅娘笑意盈盈執著簪花給人做媒。有的白麵書生腳步匆匆，忽的臉上拂過香帕。抬頭望，佳人笑，二人都紅了臉。
    青都有一處悠閑的好地方。是個茶樓，名叫“懷玉”。聽名字就知道這樓的主人城府深沉。這懷玉樓是來往人定要坐一坐的。不光是因為裝飾的華貴和茶葉的上等，而是上到達官權貴，下到貧民百姓。在這兒，沒什麼不能做的，沒什麼不能說的。隻是一條，若是有人鬧事，管你是世子公卿，一律拖出去。
    規矩是好，免去了大多數人的無恙之災，卻苦了懷玉樓的說書小生。青都風花雪月多，薄幸名狂更是不少。紈絝子弟徜徉進了美人樓，通常是溫香軟玉新歡在懷，便再不看昔日舊愛了。那美人樓，那絲竹鳳舞樓，一夜夜的人聲鼎沸猶如熱浪，金碧輝煌燈火通明照花了眼。
    每每講到這裏，說書先生總是眉飛色舞地添油加醋，今兒個也不例外。
    “那鴻瑜大夫家三公子，為博美人一笑，賞了好些鎏金釵鈿。還有那南海進獻的一百零一顆珍珠，顆顆飽滿渾圓，質地細膩，據說采珠時淹死好幾個呐！好家夥，那珍珠光澤在琉璃燈下一照，美得嗬！他還和別家公子比富呢，那陣仗……”
    “要問怎麼個比法，說出來叫人心疼死喲。好端端的玉璧，刻的是風鳥鸞紋，流光溢彩，做什麼不好，硬是給摔了。可那美人一眼沒瞧他……嘖嘖，要不怎麼說絲竹鳳舞樓是個金窟，美人就是那搖錢樹。公子哥兒們爭著往進送銀子，一個比一個多，卻連那美人麵兒都沒見著……”
    “你問那鴻瑜三公子呀。他那晚一擲千金，豪爽地不要命了似的，自己一個獨占了風頭，恨的群公子牙癢癢呢！……那也隻得美人唱一曲罷了，連手都沒碰上一碰。可小公子滿足了。據說那美人兒生的是傾國傾城，氣質似謫仙，人麵如桃花，身段垂柳似的軟呢。唱功叫一個紮實，聲音嫵媚清冽，動作似行雲似流水……”
    “你問我怎麼說上了唱戲？哎，那絲竹鳳舞樓哪裏是妓館，那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戲樓呀！那美人兒幾天後便是弱冠年紀，到時就是頭牌的戲子青伶了。現在的公子都是奔著名氣去的，到那時就是奔著身子去了罷……這麼說來，戲子倒是和賣的差不多了。可小公子喜歡呀。你瞅著，今兒晚上還得砸金子呢！鳳舞樓的媽媽看著這麼多金銀，定是笑的眯眼兒了……”
    “哎，這就不知道了吧。那美人兒哪裏是女子，就是個男的！卻比女兒家長得還好看。那麼好的嗓子，聽著說句話就能酥了半邊身子了……也不知道，哪一家的公子能待他好。好能好幾日？說到底就是個唱戲的嘛，這架子也端不長。可看現在這勢頭呀，鴻瑜三小公子莫不是要斷袖了？”
    下頭立刻有人接話道：“那王爺還是要和三公子爭一個的吧！現在是三小公子占風頭，王爺反倒沒什麼大動作了……”
    底下人一個個仰著頭聽的是津津有味，說書小生也愈發地神采飛揚，唾沫橫飛。畢竟也是年輕，對這些都心神向往著呢。卻沒成想那鴻瑜大夫就在底下坐著，一張老臉氣得發白，茶也端不穩，到底怒氣衝衝回家去了。說書先生不知道，一樣講的盡興。
    在懷玉樓的角落，有人黑發白衣，慢悠悠抿著茶，笑看鴻瑜大夫拂袖而去。素骨扇緩緩地搖，鳳眸瀲灩。臉上那無盡的深意看得說書小生一愣一愣的。
    第二天整個青都傳遍了，鴻瑜大夫貌似知道了公子喝花酒的事，黑著張臉教訓一通，罰在祖宗祠堂跪了一宿。翌日一瞧，站都站不穩，還染了風寒，沒半個月是下不了床了。
    事一出，滿城的紈絝公子收斂不少，一大半都去看望自己落難挨罰的兄弟，送補品的隊伍排了老長，都蓋上了大紅布，乍一看還以為誰家娶親。恰好鴻瑜三小公子洛承歡還是個別扭的主兒，東西是收下了，人一概不見，連貼身伺候的丫鬟也減了好些。
    於是，洛三少栽了的消息還未平息，洛三少不舉的消息又傳了出來，不脛而走，大街小巷都有人議論紛紛，可洛承歡依舊被蒙在鼓裏不自知。
    過了幾天，身子骨好了些的洛三少扶著床沿，看著堆了一屋子的牛鞭虎鞭……臉又黑了，死死盯著那送了不該送的禮，來也不該來的人。
    偏偏送禮的不說話，彎著嘴角笑。素骨扇搖著，一下兩下，懶散地斜臥在金絲軟榻上，指尖不疾不徐掃弄著案幾上的白玉九連杯，一臉的氣定神閑。眼神四處飄了幾圈，就是沒瞧他。
    洛承歡作勢擺個揖，臉還垮著，“王爺，您怎麼來了，還帶了這麼些好東西。”
    素骨扇悠悠，黑發白衣的人轉過臉來笑：“生氣了？兄弟是為你呀。就快有美人投懷送抱了。就是懷玉樓時鴻瑜大夫走得太急，沒攔住。”
    “撲哧。”洛承歡給氣笑了，“沈風吟，我家那老頭子你又不是不知。脾氣是大，可一掌下去就劈暈了。你要攔他還不輕鬆？”複又坐回床上揉著膝蓋，“我說你，讓我一回行不行？你少什麼都不少投懷送抱的。喜歡你的姑娘快趕上禦林軍了，不短這一個。”
    “你說說我讓了你多少回？”當今的沈王爺抿了唇死命地忍著笑。“可是這次，不行。說書小生說的天花亂墜，我都還沒見過呢。怎麼，聽人家唱了一曲，就愛上了？”
    洛三少嘁了一聲，不著調的樣子，卻很認真，直視著一臉雲淡風輕的人：“咱這次可是用心的，所以認真和你鬥一把，絕對贏你。真心還弄不過假歡情？”
    沈風吟看洛承歡的樣兒，知道他是栽進去出不來了。合起素骨扇，半眯著眼：“青伶可都是男的，想好了？”嚐了嚐丫鬟奉上的茶，垂著眼，眉卻是上挑的：“你一直不喜歡我這種男女都玩的，你不也一樣。瞧你這個認真勁兒，真給我們京城的花花公子丟臉。”
    洛承歡依舊是那個表情，略略有些沉重：“我想好了。”倒是頭一回沒梗著脖子和他辯駁。
    “斷袖可不能回頭。”
    “我知道。”
    “真的？”
    “嗯。”
    沈風吟嗬嗬地笑了，也不多問。他一向不多管閑事：“看你，跟傻子似的，多說無益。這次讓你不讓？我不搶兄弟看上的人。”
    “不必。”平靜的語氣。
    沈風吟放下茶杯，驚訝摻進了眼眸，說不清道不明。這家夥，腦子真衝水了？
    洛承歡道：“哎，咱們光明正大的比一次。你不用權，我不用錢。誰輸誰贏各安天命怎樣？”用力勾勾唇角：“要麼，錢怎麼也比不過權啊，是吧沈王爺？更何況，你家的是國庫啊。”
    “奈何生在皇室家？去次花街就要被訓，皇兄真是閑，奏折都不夠批的。”語氣輕佻不以為然，笑容卻是慢慢扯開的。黑墨的眼混著疑惑，沈風吟像是在想什麼。
    洛承歡看著他，不作聲。沈風吟這樣的人，從來憑著直覺辦事，不會想太多。
    果不其然，黑墨似的鳳眸眯得更細：“好。十日之後，輕淵便是弱冠。絲竹鳳舞樓，不穿金縷衣，不戴紫金冠，不加玉扳指，不係描金扇，不帶侍衛小廝丫鬟，不透露身份，每人各拿一顆夜明珠。這樣，公平否？”
    語速飛快，洛承歡聽了個大概：“輕淵？”
    “就是你動了真心的那個人，十日之後可就是頭牌青伶了。那時和你爭的就不止我一個了，甚至會有丞相。他們可從來不講究公平。也許咱們誰都不會贏罷。”
    “……”洛承歡沉默了一陣，“男色的事我不甚了解。可我想知道，弱冠對戲子來說，代表什麼？”
    “意味著他已然成人，開始登台唱戲，大紅大紫。隻不過，他的身子不會再幹淨了。今晚宿在這兒，明兒個在那兒，都說不準。等過了這風頭，他會有個徒弟，代替他成了頭牌。或許鬱鬱而終，或許百病纏身，也說不準。也就……那麼回事兒吧。”
    不緊不慢的腔調，像是與他無關，也確實與他無關。鳳眸瀲灩，細細地眯著，一絲一絲窺探人心：“三公子，心疼了？”
    洛承歡什麼都不說，搖頭，搖頭，搖頭。
    沈風吟笑：“你還真是喜歡他。”起身，衣服上繡的浩瀚汪洋起了一片波瀾。慢悠悠搖起了素骨扇，移步向外退。乍一看還是人前風流倜儻，瀟灑不羈的王爺。隻是眸子細細眯著，一臉的意味深長。洛承歡盯著他，往手裏捏了個茶杯。
    “為了你的美人，用我送你的那些好好補補，免得不……”
    “啪”。茶杯擲在門口，應聲而碎。沈風吟早已沒了影。洛承歡攏著身子坐在床上，怔怔看著瓷器碎片上的森白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