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引子:羅賓的棒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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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又深了一些。雲好像被人一腳跺酥了似的,帶著柔軟的裂紋,整個雲層都是稀稀落落的。街上的人越來越稀少。高跟鞋在柏油路上敲出規整的音塊,聲音猶如時間的節奏般,滲透腳下的柏油和水泥,一直斷到地下世界的盡頭。遠端的霧裏灌注的高跟鞋“嗒嗒嗒”的回音。好像蒼老的巫師在雨夜深處的古堡裏乓當乓當地磨著草藥。
她所行走的夜街已經沒有人了。對腳後跟的疼痛也漸漸麻木了。她活在這個現實的意識很模糊,活著的實感相當虛弱,背景中的院牆、餐館、商場、停車場的吉普車,就好像用粗滑的炭筆畫在方塊狀的立體空間裏似的。所有東西都是暗乎乎的,她的身體也是。她在悶厚的白霧中行走,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割開手腕就會溢出血來的現實,好像隻有一半的靈魂留在這世上,另一半則留在其他空間。這街巷昏暗、安靜,又格外細長。她把身體上所有的器官都放得格外寧靜,好像拿著一個遙控器一樣操控著這個肉身在這個都市裏小心地彳亍。頭低下來,視線也降到低處,視界裏隻有這條沒有路燈照明的灰綿綿的方磚地,她的鼻息很輕,心裏的聲音也停止了。她隻是無目的往前走,躲避著所有的路燈、所有的行人。
12點,她又來到另外一個居民區。這個小區很奇怪,她無論往哪裏走,再黑的街,再犄角旮旯的胡同都有人影。有些過了12點還在夜跑的人;有的是夜班回歸的上班族;不遠的有路燈照耀的小區健身帶裏有五個第二天不用上課的大學生。三男兩女。他們嘻嘻哈哈聊著關於網聚和網遊的話題。幾個人注意到羅賓的高跟鞋聲,紛紛朝她看去。性感得幾乎斷到大腿根部的短裙,很容易激起性-欲的網格襪,見到羅賓後他們帶有諷刺意味地彼此會心一笑。他們大概在想,這麼晚了,這女人一定是出來賣_淫的吧。
再往前走便出了這不夜城一樣的小區。從東門進去的,又從西門出去,整整穿插過去一個小區。
出來後,是條筆直的公路。沿著公路一直走,到前麵的四出口天橋,從天橋繞到另一條看起來人煙稀少的街。這條街依然狹窄,路燈向遠方延伸開去。路燈有的亮有的不亮。霧氣顯得更為濃鬱了。街的左邊是線路繁密壯觀的變電廠,右邊是個寬闊的物流公司,院子裏麵有很多籃球館大小的白牆藍屋頂的大型庫房。路旁有一些等著裝貨的夜間運輸的工人,他們穿著髒兮兮的深海藍的工作服,左側口袋上端標有白色物流公司的名稱。他們坐在馬路牙子上,他們的頭發油膩膩亂蓬蓬的,手裏夾著煙,看到羅賓略顯踉蹌地從他們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們其中一人便會捅捅旁邊的同伴,湊到耳畔指著羅賓竊聲說著些什麼。羅賓能聽到那些朦朧的聲音輪廓,卻不知具體的內容,但她一心認為那是別人認出了她就是那個網絡上流傳的著名色女王。於是她加快了腳步。輕輕咬著下唇,眼淚聚成清潤的水豆子,在眼瞼裏柔膩膩地一晃一晃。冗長的頓著輕霧的夜街上穿插著悶長的逃走一樣的高跟鞋聲。想象中的羞辱感猶如厚重溫熱的空氣一般白寥寥地糾纏在肉體上。
她今晚穿過的這些街,這些小區,遇見的這些人,他們不久後每個人都有要去的地方,自己想做的事。隻有她,成了孤零零的夜女王。如今受盡世人唾棄的她,一點不知自己該做什麼,不知要去哪。
她走累了,來到路旁的一片小健身帶,找一架黃色木板的秋千坐下來。她埋著頭,兩手抓著兩旁的烏色鐵鏈,上麵有粗糙的沙礫一樣的貼觸感。頭頂有很高很亮的深白路燈。雖是深夜,但公路時常有零散的車子駛過。許多是拉貨物的巨大卡車。那些卡車噪音很大,車速也蠻不講理,遇到這健身帶前麵的紅燈從沒停過。尾燈的紅絲在暗淡的光線中被軟黏黏地拉長了。車子拐了一個彎,尾燈也跟著畫了一道火剌剌的弧。卡車遠去的時候,夜好像被擊飛的漫天羽毛般安寧溫柔地落下來。
她稍稍弓著背,皮質的衣料發出窸窸窣窣的擠蹭聲。消瘦的側身和脖頸構成一條嬌弱的弧線。額頭緩緩揚起幾度,從路旁高大的柳樹罅隙間窺望著半空的朦月。那月亮被一層淺淡潮濕的雲霧均勻地包裹著,顯得不那麼清透。油油的奶酪黃的月盤裏揉卷著幾條藍膩膩的雲絲。
夜蟬發著單調的長音。在附近不知哪棵柳樹的很高的地方鳴叫著。腦裏由遠至近地緩緩響起一陣歌聲,酒吧裏那環形吧台中央的四個女孩由模糊的輪廓迅速變得毛發可見。那柔和的平鋪噴灑的青綠色舞台光,那些喉嚨裏震動過的歌聲,那些如白霧顆粒般均勻滲入到身旁氣塊中的溫柔物質,朝著心的寬闊大廳暖暖靠近了。
飛蟲圍著光耀的路燈殼子旋繞著。她的胸腔頓然變得空曠。她靜坐在半舊的秋千上,望著那少了半弧的朦月,不知不覺唱起那首歌。小澪拿起麥克風的樣子漸漸拉近了:
我想有一對翅膀一對白白的翅膀
帶著我在綿長的夏風裏滑翔
任身體溫柔地一點點消失
我想有一對翅膀一對白白的翅膀
讓我忘卻傷痛隨風滑向潔白的地方
眼淚流盡的地方
我想有一對翅膀帶我逃離塵世的翅膀
飛向天際穿上白淨肥厚的雲花
卸去所有的悲傷
黑暗籠罩過來
在我痛苦欲絕的時候
聽到身後無數的聲音
夥伴們來了……你們都在……
讓我無比的……(幸福)
……
……
歌聲停止了。揚起的麵頰低了下去,滑長的黑發遮蔽住側臉。她把秋千兩旁的鐵鏈抓緊了。手指越發用力。上下的白齒緊緊咬合在一起。兩顆淚先後落下來,在額頭和膝蓋間劃了兩道很細很細的銀閃的線。
被淚水灌透的模糊的視野。偶爾經過的拉沙土的巨大卡車依舊製造著令人生厭的噪聲。她斷斷續續抽咽著。緊閉的眼睛稍稍打開幾度,看到圓圓的淚珠落到下麵包裹著朦白光廓的蕾絲襪上。發白的指骨痙攣一般攥著鉛色鐵鏈。
世界,身旁的空氣被勒緊了。密度愈發增大。緩緩地,滲出細小的血漬來。【那是……我骨頭上的血腥味。】
良久,她在夜裏沉靜下來。表情呆滯了,恢複屍體一樣的“無”。麵部肌肉沒有繃著任何力量,完全放鬆地發散開來。好像抓著生命光體的手太累了,走到最後,就放棄了。她兩手垂在身體兩側,手臂微微彎曲,手背搭在秋千的木板上。頭部一側斜靠著鐵鏈。眼神虛弱,裏麵沁著星星點點的淚光。
【我想……吃棒棒糖……】
風裏透著青綠青綠的潮濕的草汁味。
公路上一輛出租好像走錯路了,在健身帶前調了頭。鮮白的車燈朝她晃過來,好像在午後關上一扇反射著強烈日光的窗子。那強光晃在她漫著淚、水白水白的視野裏。在白色強光進來的一刻,她看到一隻巨大的展開的白色翅膀在她整個視界裏呼地一晃。那一瞬非常震撼。非常美麗聖潔的翅膀。但不足半秒就消失了。迷惘的眼睛漸漸打開了。她尋找四周,她感覺那帶著巨大白翼的東西就在身旁,或許落在頭頂的柳樹枝上,或許就站在身旁練習仰臥起坐的器械上。她從秋千上跳下來帶著一種即將見到妖鬼的忐忑環顧一周,但現實依舊是無聊平靜的現實,她沒有看到她心裏所想象的那些異類事物,四麵的場景中也沒有絲毫出現過什麼的跡象。
腦裏灌注著鉛塊般悶敦敦的困倦。她不知剛剛見到的究竟是夢幻的現實還是現實的夢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