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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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夢這法子也許是有用的。他寫筆記的這一天是星期五,過後的星期六日,他即使沒有跟楚兆春接觸,夢裡有時也沒有楚兆春的身影,就算有,也隻是極普通的情節,如他們二人在大學圖書館某處自修室溫習、在中大女工小賣部分食一碟撈麵跟若幹小食……
他深以為記錄這些情節便是自我治療的重要手段,又見近日情況大為改善,更是詳細記下每一個夢,不敢鬆懈。星期日,樊母帶樊夢樊英兩兄弟去拜祭他們的太公跟祖母,香燭均是一點火便燃燒起來,樊母喜道 :「阿夢,你這次不用怕了。你看,你太公、你祖母都肯保佑你了。那些夢不會成真的。阿媽雖然不知道你被什麼夢困擾,但我明白那種感受……這半個月來我見你臉容憔悴,又不時躲在床上自言自語……你不用騙我,阿英都告訴我了。今晚你就睡一覺好的。來,阿媽昨天在一間玉石店替你買了這塊玉,是個玉環,你掛在胸口,可以擋煞。我怕你嫌戴玉太老土,就不挑選太翠的玉,挑了這塊淡綠色的,玉中間有一縷縷細青絲,這是好玉。若玉破了,也不用怕,你將玉的碎塊給我,我用一紅巾包起來,埋去廟宇前麵的土地,這玉破了不是代表凶兆,而是替你擋了一刧,保護了你。阿媽不能替你做點什麼事,但求你有事就告訴我,不要自己一個人躲去暗角。凡事總有解決方法,就算沒有,阿媽都替你問到去玉皇大帝處……」
樊夢無言戴上那小玉環吊墜,感到一塊清涼冰潤的石頭貼在兩橫鎖骨中間的位置,心裡漸漸踏實。他見病情轉好——心病也是一種病——就將事情都寫入夢筆記。夢筆記的夢字已有了不同意義,不再是虛幻的怪夢,而是他本人——樊夢——所擁有的、關於他人生的筆記。
這段怪事快將落幕,樊夢是如此相信。他至少比母親幸運,當年母親被怪夢折磨了八個月,而他隻受了不足一個月的苦,猶且差點搞得精神分裂,可見他的心靈遠遠不及母親般堅強。
「三月十五號 : 是夜有夢,夢裡沒有楚兆春。我夢見自己還在讀中學,與那一票損友在球場打球,有個女孩為我送來一罐可樂,她樣子很熟悉,可我想不起來她是誰。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SS。然後我醒了。」
他終於能在夢裡見到女孩子——而他是多久沒作過這種春夢。春夢——這名詞多陌生,可笑的是他這半個月來就作過無數春夢。但他是個男子。他不需要春夢裡有另一個男子,他要的是女子。嬌小、溫柔、活潑的女子。即使楚兆春帶有一種偏向陰性的美,但仍然是個男子。樊夢隻容許自己與同性做朋友、做兄弟。
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兩天樊夢自認為是找出問題的癥結了,他想 : 即使不接觸楚兆春,問題也迎刃而解。這天——三月第三個星期的第一天,他跟楚兆春上同一課。這天他不需要為了治病而接近楚兆春——樊夢輕鬆地笑。這些日子害身邊親友擔心他,他過意不去,就早一點出門,去一家餅店買了一大袋曲奇——喬楚嗜甜,琳瑯則是人肉垃圾桶,生冷鹹甜不忌——打算等會兒在堂上分來吃。時間尚早,他就先去課室,替喬楚他們留兩個位子。
回去一看,發現琳瑯倒比他還早到。琳瑯坐在中間,左右兩邊各留了一個位子,樊夢挑了左邊的,將東西放上桌子,就去廁所。他由荃灣搭車回中大,需要一小時以上,在家裡又總是喝一大杯茶才出門,所以他每次一回到中大,就要去一次小解。
麵對鏡子洗手。樊夢將雙手多餘的水甩回昇盤,一對濕手拍了拍牛仔褲,直至半乾。一出廁所,楚兆春剛好經過,兩人打了個照麵,樊夢想避也避不了,隻好說聲嗨。這天他打定主意避開楚兆春,故出門前也沒有麵對鏡子作自我催眠,並無進入任何角色,隻是原本沉悶死板的他。
楚兆春毫不介意,與他寒喧幾句,還讚樊夢的臉色紅潤了點,不如前幾天的灰白。樊夢說 :「本來有些事想不通,這幾天忽然就看通了,所以人也頓時輕鬆不少。」這幾天,《陀飛輪》的前奏未完,他就能醒過來,所有跡象顯示 : 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經逝去了。
可是,有了之前那段陰影,現在他見了楚兆春的臉就想起那些怪異又甜蜜的春夢,心下彆扭。樊夢肯定自己不想與楚兆春作更深入的交往。楚兆春曾經是他的靈藥,但他現在不再需要楚兆春。
「那就好了,想通了,就不要再回望過去。人要向前走。」楚兆春搭著樊夢的肩,一同走入課室,很自然隨著樊夢走到同一行,並坐在樊夢右邊的位置。樊夢問楚兆春怎麼不跟女朋友坐,楚兆春說 :「你又忘了。我跟你說過,我沒有女朋友,隻有女性朋友。阿Sue今天給我傳了一通短訊,說她會走堂,叫我自己早點回來找位子。不然我怎會那麼早出現?」
「也對……」
「喂,兆春! 今天坐這邊,不怕得失了美人嗎?」喬楚也進來。自從那次與楚兆春食過一頓飯,喬楚與琳瑯也跟他混熟了,要成為「飯友」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樊夢最害怕的事,就是楚兆春成為他們三人的共同朋友——到時候要甩掉楚兆春就不是易事。然而,叫樊夢在餘下來兩年的大學生活中,與一個春夢對象交朋友,他無法接受。
他必須找方法讓喬楚與琳瑯疏遠楚兆春——樊夢暗自嘲諷自己的卑鄙 : 在現實中接近楚兆春的人,是他 ; 令楚兆春以為他們成了朋友的人,是他 ; 而一旦治好病就踢開楚兆春的,都是他。他從來沒有將楚兆春看成一個人,而隻是一盒可以治頭痛的必理痛,或者是一杯提神醒腦的咖啡。可是,他並不想這樣做——若不是上天安排的怪夢,他又何以至此?
假若是楚兆春遇上這等事——即楚兆春在自己夢裡一再碰上另一個男子,好啦,比如說就是樊夢——則楚兆春必然會為了擺脫夢裡的樊夢而用盡一切卑劣的手段,尤其是楚兆春這麼一個富有異性緣的男子,若晚晚與同性在夢中歡好,怎能忍受?
「我買了餅乾,一齊吃吧……」
「嘩!! 開餐囉!」琳瑯興奮得像個幾歲大的孩子。
「說起來,兆春跟我們一起吃午飯,對吧?」喬楚吃了一塊曲奇,不經意提起。樊夢聽了,連忙看了喬楚一眼,見喬楚惘然看著自己,他強裝鎮定 :「是嗎? 我怎麼忘了。是什麼時候約的?」
剛說了出口,他才記起這本來就是自己的主意 : 楚兆春約了樊夢於星期一吃午飯,樊夢不想單獨麵對他,就打電話叫喬楚跟琳瑯一起……他怎能忘記? 現在生活上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樊夢看來都比國家大事要重要。他不容許自己忘記任何一件事 : 剛從敵我、自我跟真我的圈套逃出來,若此時他再忘記生活的事,就又要疑心敵我出來搗亂……
不,沒有敵我,從來沒有。他現在的任務不再是消滅夢中的楚兆春——他就快達成——而是要忘記敵我、自我跟真我。他真是庸人自擾。不過,這三個「我」始終是他自創的產物,他是知道這三個「我」來自何處,他們與那些夢不同——樊夢心裡多少相信祖先與玉環吊墜的力量,那些怪夢在他看來,便不隻是心理機製出錯下的產物了,他不知道夢的底細,看不清敵人的真像,才差點被征服。
隻要他返回原有的生活步伐,不再遺忘生活,則那三個我就不能夠分裂了。
三月十六號跟十七號頗為平靜,無什麼怪夢。那個叫做SS的女子沒再出現,使樊夢鬆一口氣 : 有楚兆春已夠麻煩,他不想多添一個煩惱。
三月十八號是星期三。這天本來有導修課,但助教忽然說有事,在十七號的早上給大家發了email,說要改日期,樊夢便莫名地獲得一天day off,待在家中休息。他仍做夢筆記,動機卻有點不同 : 既可說是康復期療程,又算是未來的創作素材。樊夢當日倒不全是欺騙楚兆春的,他向來愛好寫作,經此事後,也許就將這經歷改編成小說吧……
法國號的聲音響起(他猜是法國號)。
樊夢沒有理會,繼續寫。
法國號的聲音變強了,但四周環境如常,沒有淡出。
他才知這不是夢,翻了翻桌上厚薄不一的書,撿起葬身於書海中的手機,接聽電話,同時停止了《陀飛輪》的前奏。怪了,他何時把《陀飛輪》調作鈴聲? 樊夢又要怪罪自己善忘,忘記是一種可怕的事——他硬生生斬斷這種比「遺忘」本身更可怕的思潮。人不應該質疑自己太多,不然會變成瘋子。人也不應該動不動恐嚇自己會變成瘋子,正常人根本不會想到「瘋子」這個詞。當人覺得自己會變成瘋子時,他就已經是個「瘋子」。不,所以他就是不能夠想起瘋子。不想起瘋子,就不會成為瘋子,樊夢想,他必須要忘記自己會想起「瘋子」的這個事實……但他這不是處處提醒自己內心有「瘋子」嗎?
「喂?」
卡一聲,對方掛斷電話。樊夢看看來電紀錄,是private,沒有號碼。怎麼不出聲就掛電話了? 但樊夢無意深究,又放下手機。
隔了十五分鐘,又有人打來,沒有號碼的,樊夢一接聽,對方就收線。
十五分鐘後,電話又響起,這次樊夢一接聽就大吼 :「你他媽的玩完了嗎?」
「你給我買的球鞋很舒服。」
樊夢不能描述那種心跳由平穩,然後隨著一句簡單的話暴跳至接近每分鐘一百五十下的頻率。他其至未有按紅鍵收線,就將手機粗暴地扔上樊英的床。喘息。死亡之前的喘息。帶有恐慌——源自未知的恐懼——的喘息。
再過十五分鐘,手機再響起,樊夢跳上自己的上層床,拿棉被把自己蓋個嚴密,僅露出一雙眼,透過棉被與床之間的細縫察看外麵的情況,生怕假的楚兆春或敵我會出來。
敵我沉寂了一段日子,竟又捲土重來!
不,沒有敵我,沒有——樊夢的自我叫喊——不,有敵我,所以才有真我——樊夢的真我披甲上陣——好,有敵我又有真我,所以才有我——自我坐在看台,扇涼。
樊夢的意識在哭泣,哭得太用力,身上添了幾道裂痕,是無法用眼淚鼻涕去修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