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番外篇 葬冰 •; 憶暖前塵 捌 黥紋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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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透過多迦羅的枯枝投射到殿前的長廊上,園子外的兵陣已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奴,他恭敬地站在廊前等候,掌中托著銀盤,盤中擱著一隻瓷瓶和一把紋刀。
鬼仙麵色如常,似乎並未受到任何驚擾,隻向那老奴淡淡道:“請再給本君一炷香的時間,交待完這裏的事,本君便隨你去祭厄司。”
那老奴點了點頭,對鬼仙頗為尊重。我知道在蟾宮裏,對鬼仙仰慕敬重的宮奴乃是極多,或許在夜孤寐眼中,鬼仙永為奴隸,但在宮奴們眼中,鬼仙永遠是神秘莫測的巫君,即便是被賜予奴刑,他依然是巫君。
阿夙獨自坐在裏屋的榻上,安靜得有些異常,他的小臉恢複了血色,手上的血繭和傷口也被鬼仙包紮得極其細致。鬼仙回到屋中,麵朝阿夙坐了下來,阿夙的目光落到鬼仙的眸中,燃起了一絲火光。
鬼仙伸手欲撫上阿夙的頭發,阿夙卻偏了偏頭,避開了鬼仙的手掌,仿佛有些賭氣。
鬼仙歎了口氣,正色道:“巫君知道,你不願離開鬼域,但是唯有離開鬼域去中原,你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並非舍不得離開……”阿夙忽然插言,他凝視著鬼仙,坦然說道:“要活著,便要三個人在一處活著。”
鬼仙微微一怔,既而笑了,我鼻心一酸,當真欣慰至極。
“孩子,你仔細聽我說,每個字都要聽得清清楚楚。”鬼仙伸手攬過阿夙,讓他偎在自己懷中,阿夙此番沒有避開,竟溫順了許多,隻聽鬼仙莞爾道:“你既已生在鬼域王族,此生便無法逃避離開的宿命,如今你終於卸下了奴隸的枷鎖,去中原方能避過同室操戈之禍。在中原,你會遇到一個英明的主上,縱然身為殺手,他亦會善待於你,隻要你能在亂世之中生存下來,將來無論身居廟堂還是逍遙江湖,你必然大有作為,而我這一生,於師門是鬼仙,於鬼域是巫君,於世王是奴隸……”
阿夙的目光驟然變得極冷,神色黯然卻帶著執念,脫口道:“你是奴隸,我便是奴隸,他賜你奴刑,我也甘心受奴刑,如果奴刑會要你的命,我也不怕死,如果一把兵器要你用命來換,我絕不要千魂刺!”
鬼仙聞言竟又是一怔,他幽然看著阿夙,目光令人難以捉摸,隨後他再一次莞爾,說道:“傻孩子,奴刑不會要巫君的命,鬼域王也不會要巫君的命,巫君去祭厄司,隻是在肉身上銘刻黥紋罷了。”
阿夙眉心一鎖,滿眼疑慮,我心中戚然長歎,奴刑的確不會要人的命,卻會讓人生不如死,可這些話,我根本無法說出口來。
鬼仙輕拍著阿夙的肩,繼續道:“巫君贈給你的三件禮物,你一定要貼身珍藏,洞簫會讓你記得鬼域的聲音;酡顏香會讓你記得鬼域的氣息;而千魂刺會讓你記得鬼域的使命。”
使命……打破鬼域王族百年無休的詛咒麼?可我們連自己都從未贏過。
阿夙鎖眉搖了搖頭,一把拽上鬼仙的袖子,我第一次看見這孩子神色間染上濃烈的焦慮,隻聽他道:“怎樣都罷,我隻要你隨我們去中原,我會求那個墨台鷹,讓他允許你留在我身邊,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就記得鬼域……”
“留下……”鬼仙似乎有些晃神,但很快他便淡淡擺首,“巫君是鬼域的域神,如果巫君離開鬼域,那麼誰來教導儲君?誰來輔佐世王穩固王權?誰來引導子民安然度日?”他說著望向窗外的多迦羅樹枝,眉目間隱隱浮現哀色,淒然一笑:“我這一生,隻真真切切地屬於過一個人,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阿夙定住,怔怔地放了開了手。我聞言心潮大動,不免困惑茫然,我跟了鬼仙十年,隻道他是為了夜孤寐而傾盡半生,他離開天彌山入卜卦局,便將夜孤寐視作自己一生追隨的王;他救我,是不願看我因仇恨與夜孤寐為敵;他救下舞勺使者,是不願看夜孤寐與大宗朝為敵;他為夜孤寐挑選王後,是為了助夜孤寐順利誕下王裔;他以清白為代價讓阿夙拜夜孤寐為師,是為了讓夜孤寐的絕學後繼有人……我隻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可是我今日才知,他的心中竟然住著另一個人,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
那個人,是他一生中真正的所愛嗎?
阿夙默然不語,似乎被鬼仙的話刺痛了神經,我微一出神,卻見他掙脫鬼仙的懷抱,忽然一個瞬移,眨眼間他已站在廊上,手中握著之前擱在老奴銀盤中的紋刀,倔強地開了口:“既然如此,我答應你離開,今日,我便也銘上黥紋,報你七年養育教導之恩。”
“住手!”我大驚失色地叫道,下一刹那已見鬼仙的右掌緊緊掐住阿夙拿紋刀的手臂,而阿夙的額心,已是鮮血直流。
那老奴見狀呆若木雞,我軟在原地,竟是半步也邁不得。
鬼仙麵色大變,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慍色,而慍色之中,更多的卻是驚詫和痛惜。
阿夙無聲地放下紋刀,也不掙紮,隻伸出小手,擦去額心的血跡,血痕之下是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他卻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意。
我終於回過神來,慌忙翻箱倒櫃找傷藥,心中不住地嗔怪,這孩子尋常不吭聲,一出手竟是如此極端偏執。
鬼仙神情複雜地看著阿夙,竟然未發一言,待我將傷藥塗上阿夙的額心替他止了血,鬼仙方才慟聲道:“為他準備一扇麵具。”言罷,他長長地歎了口氣,步履沉重地向園外行去,那老奴慌忙跟上,手中還戰戰兢兢地托著染血的銀盤,但見鬼仙走了幾步,回身望著阿夙,眼神竟是無比失望,我從未在他的神色間看到過這樣揪心的痛惜,然後,他對阿夙說:“你終於,全是夜孤寐的樣子了……”
阿夙流著血站在廊間,冷冷地目送鬼仙離開,我追出去卻因為擔心阿夙的傷而折返,從那之後,我們沒有再見到鬼仙歸來。初兩日,阿夙一言不發,既不進食也不休息,他整日閉門獨坐,仿佛之前依偎在鬼仙懷中,他已經把心裏的話全部訴完。我勸不動他也管不了他,唯有耐心替他療傷,待他額上的傷疤消腫後,我借來紋筆,亡羊補牢將那傷疤描成了黥紋的形狀。鬼仙去祭厄司後的第三日,我給阿夙戴上了鬼假麵,他沒有抗拒,不哭不鬧,隻如雕塑般坐著,甚至沒有睜開眸子看我一眼。
戴上鬼假麵的阿夙,除卻身高年紀,其形貌和夜孤寐簡直如同一人,我不知道若夜孤寐此刻站在這裏,會作何感想,一為本尊一為影,我想這也許便是夜孤寐當年為阿夙起名的初衷。
鬼仙走後的第四日,阿夙仍然沉默,卻意外開始進食;第五日,他撕下手上的紗布,重拾幽冥祭的招法,如往常一般勤學苦練;第六日起,他已恢複之前的生活,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隻是他再也不跟任何人說話……鬼仙沒有消息,阿夙沒有言語,我幾乎愁白了頭發,終於,當嫁妝和行李置辦妥當,我們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那一年是鬼域世王十年夏末,我二十一歲,阿夙年僅七歲。蟾宮中再次傳來王後有孕的消息,而相隔萬裏的大宗朝則舉國齊哀,那裏的臣民正在為他們新喪的天慶皇帝披麻戴孝。
果然生和死,便是在歲月的流逝中循環往複,當時想來是多麼奇異又可怕的事情,如今再看,隻道是尋常而已。
臨行前夜,阿夙獨自站在園中的多迦羅樹下,仿著鬼仙的模樣仰望頭頂的枝幹,可惜他看不見白色的花朵,映入眼簾的隻有殘枝敗葉。
我站在不遠處看著那孩子,回憶起他曾經說過“無論生死,不離鬼域”,當初那聲音是何等的堅定執拗,但此時,我再也看不透他的心思,他戴著麵具,悄無聲息,本該天真爛漫的年紀,他卻褪去童稚,衣袂間寒冷得沒有絲毫熱度。
從明日起,他和我都將與自幼生長的鬼域天涯相隔,我們再也等不及看到王後腹中那未出生的嬰兒是何模樣,就必須匆匆離開,因為王後腹中新孕的孩兒,無論是男是女,都將是我們此生不可親近更不可去愛的人。我們還聽說,夜孤寐對那孩兒似乎並不如當初對待夜蘺一般重視和寵溺,他對這個新的小生命既冷漠又疏離,隻為那孩兒隨意起了一個名字。
螢,螢光的螢。
渺小卻溫暖的螢光,或許更惹人憐愛罷,如果當初鬼仙在宣紙上寫下的是“螢”字,阿夙會不會說一聲,喜歡。
如今再想這一切,都已沒有了意義,夜螢與我們的所有牽係,都將在明日第一抹晨曦到來之際被無情斬斷。
我的眼眶漸漸濕潤,有潮濕的風拂過臉頰,黑暗中,似有星星點點的鵝黃光亮朝著阿夙的身邊飛去,我怔怔地看著,那光亮……是螢火蟲麼?
阿夙也被圍繞身邊的螢光惹得一動,他靜靜地凝視著那群螢火蟲,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過了一陣兒,他突然抬起掌心,抓住其中的一隻,又輕輕放開去抓另外一隻,這頗為天真的舉動令我既驚喜又感慨,我原本以為,這孩子已沒有心了,此時,卻又聽他開了口,竟說了鬼仙走後的第一句話,不知是對著我還是對著螢火蟲,那聲音聽來,卻是孩子般的純粹。
“我隻想……再見他一麵……”
淚水不經意地漫出了我的眼眶,隔著兩丈遠的距離,我對著阿夙點了點頭,我也隻想,再見他一麵。
盡管,我們始終都看不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