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毒》番外篇 葬冰 •; 憶暖前塵 叁 棄子遺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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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未奢望過有朝一日還能回到蟾宮,當夜孤寐的飛鷲含著召回令入了山,最終在鬼仙手臂上停駐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七年來,為了守護夙砂影的身世秘密,我們被夜孤寐軟禁在邪奪山通天台,從此與世隔絕,鬼仙縱然已身為巫君,也同樣失去了自由。
我自幼便來往於蟾宮之中,對宮中的一切自然十分掛念。鬼仙卻安之若素,潛心修道,性情極定,了然無常,至少他的神色間從未流露過半分對蟾宮的向往。在山中的日子,他布衣素食,卜卦吹簫,倒也過得超脫自在,但是在我看來,他如同一尊潔白無瑕的冰雕,雖美,卻太過清冷自持;雖善,卻少有情感流露;雖真,卻似已看破紅塵。
我時常抱著夙兒看他在雪中坐禪,我們眼中的鬼仙仿佛鏡中花,水中月,看得見,卻永遠無法觸及。他用這種淡然的稟性撫養並教導著夙砂影,以至於這個孩子自幼便顯現出異於常人的沉默與安靜。
在收到召回令三天後,我們沿著冰雪融化的溪流走出了邪奪山,一路上,鬼仙不見悲喜,我卻心緒繁複,夙兒則充滿希翼——他多麼想去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多麼想去見見那有實無名的父親。
再次回到蟾宮,一切似乎如舊,除了王家花園裏新栽的數株多迦羅樹,我們還見到了一名身著大宗朝服飾的美貌女子,宮人們尊稱她為楚妃。
七載歲月,滄桑變幻,遠方的大宗易了朝綱,永載帝龍玉辰駕崩,天慶帝龍簫繼位,但鬼域依然是夜孤寐的天下。
鬼仙在多迦羅樹下駐足,抬眼望向頭頂的多迦羅花,眉心不禁微微一皺,我和夙兒也尋著鬼仙望去,但見此花色澤潔白,如雪似霧,香氣奇異,不知作何用途,正欲相問,卻見楚妃蓮步相迎,恭然笑道:“世王和王後命天衣來此迎接巫君。”
王後……我心中一歎,看來夜孤寐倒未閑著,七年時間不僅穩固了王權,還充盈了後宮,當下側目看了一眼鬼仙,隻見他點了點頭,眉目間波瀾無痕。
楚妃瞅見跟在鬼仙身側的夙兒,不禁彎腰逗道:“小家夥,你叫什麼名字?”
夙砂影倒不懼生人,隻是防備地盯著她,也不答話,徑自避向鬼仙身後。
我心中好笑,見楚妃有些尷尬,遂道:“夙兒在山裏住久了,沒見過世麵,越是美貌的娘娘他越躲。”
楚妃朗聲一笑,說道:“長郡主果然善解人意。”
我淡淡道:“長郡主早歿,如今隻是個道人罷了。”
楚妃喟然道:“那我便隨巫君喚你夜芯,至於這小家夥,便叫他小阿夙罷!”
“阿夙……甚好。”鬼仙聞言,忽然揚起嘴角,向我道:“今後你我也都喚他阿夙罷!”
我皺眉道:“你我喚了他七年夙兒,怎的突然改口?身為長輩喚他夙兒有何不可?”
“長輩?”鬼仙收了笑意,冷冷反問,“除了世王殿下,鬼域誰是他的長輩?”
“我……”我一時語塞,適才發現自個兒說錯了話,夙砂影乃奴隸身份,隻有主人,何來長輩?
楚妃安慰我道:“便叫阿夙也是好的,我瞧這孩子骨骼清奇,乃習武奇才,若善加引導,日後必然名動鬼域。”
我甚是無奈,歎道:“縱有天賦,也得為他尋個好主人。”
“人各有命,走罷。”鬼仙看了我一眼,徑自前去。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中無比酸楚,正在難過之餘,突然感到一隻小手悄悄地拉起了我的衣角,我怔了怔,隻見夙砂影拽著我的衣角,仰頭看著我,眼神中滿是親近。我心上湧過一陣暖流,牽起夙砂影的小手朝前走去,我明白,回到蟾宮,我們便已身在王權漩渦中心,我們所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荊棘之上,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殺身之禍,鬼仙的謹慎和淡漠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著我們。
回到蟾宮後,我們被安排居住在遠離各殿的多迦羅園,這裏寧靜幽僻,四處種滿了多迦羅樹和曼陀羅華,推開窗戶便見滿園雪霧,寒香撲鼻,同邪奪山的故居倒有幾分相似。
鬼仙回宮當日便隻身去見了夜孤寐,一去便是三日。我和阿夙沒有資格進正殿,便相伴留在園中修習道法。鬼仙去時將腰間的洞簫托予阿夙保管,這小家夥見了洞簫,竟異常歡喜,時常放在唇邊把玩,他由於年紀尚幼,還未跟鬼仙學過吹奏技藝,我更是不懂樂理,幸而楚妃精通絲竹歌舞,在她的指導下,阿夙用鬼仙的洞簫學會了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極其動人曲子無論如何都吹不好。
我不禁好奇,向楚妃打聽道:“這曲子是何名兒?我們阿夙苦心修習,還是不得其中要領,真有這麼難嗎?”
“連我都隻能吹出旋律,而不懂曲情,何況是小阿夙。”楚妃笑著在我們身邊坐了下來,幽然歎道:“這是世王殿下譜的《慟魂奏》,想必隻有他自個兒才解其中真意罷!”
夜孤寐譜的曲?我全然不信,外行也能聽出這曲子乃是有情人所作,以夜孤寐的稟性,絕無可能寫出如此動人的旋律。我心中嗤之以鼻,但並未拆穿這個謊言,夜孤寐自稱是他所譜,且讓楚妃信了這個謊言,必然有他的考量,我隻是很想知道,若讓鬼仙來吹奏此曲,不知會是何等境界?
“小阿夙尚年幼,有的是時間慢慢修習此曲,不必心急。”楚妃摘下一朵曼陀羅華放在掌中把玩,隨後調轉話頭,問我道:“夜芯,你去過大宗朝麼?”
我心中一動,驀地想起鬼仙在十年之前對我所作的命運預言——十年之後,你將遠嫁大宗名門。我不禁掐指輕算,現下是鬼域世王十年春,我的命運即將到來。
我側目看著她:“我從未去過大宗朝,或許,將來會去。”
她默然半晌,方才歎了口氣,道:“朝為郡主,夕為妃,皆是身在帝王之家的命運,你若去大宗朝,必是遠嫁。”
我微微一驚,旋即莞爾:“如你一樣麼?”
她苦笑不答,又問道:“小阿夙也未去過大宗朝罷?”
我看了阿夙一眼,澀然道:“他連鬼域也陌生至極,大宗更是從未所聞。”
楚妃有些意外,她看向阿夙,不禁逗道:“小家夥,你想不想去大宗朝看一看?”
阿夙默默地拂拭著洞簫,仿佛沒有聽見一般。
楚妃倒不介意,又逗道:“大宗朝疆域廣闊,四季分明,山水絢麗,奇聞眾多,是一個跟鬼域截然不同的天下呢……”
阿夙麵無表情地坐著,依然充耳不聞。
我搖頭歎道:“他從小便是如此,隻聽巫君的話,你能耐他何!”
“巫君……”楚妃神色一動,似乎被觸及了什麼,不禁問我:“巫君他……是否去過大宗朝呢?”
我略一沉吟,說道:“巫君冷慈從未去過大宗朝,不過鬼仙冷慈就未必了,鬼域的邪奪山和中原的靈予山頗有淵源,兩山相連之處便是縱橫鬼域和中原的天彌山,鬼仙冷慈生於天彌,拜師白偃,誰知道呢……”
“天彌山……”楚天衣愈發地晃神,喃喃道:“我剛到鬼域之時便聽聞不少關於他的傳說……冷慈……當真人如其名啊……”
“我隨他修道七年,依然看不懂他,何況外人。”我笑了笑,向阿夙歎道:“我們的小家夥隻聽他的話,是否懂他呢?”
阿夙一怔,出人意料地聽進了我的話,他頓了頓,竟放下拭簫的小手,像個小大人一般,認真答道:“無論生死,不離鬼域,總有一日,我會懂他。”
我難以形容當自己聽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說出這番話時,心中是多麼的意外和震驚,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才開始明白,夙砂影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躺在我懷抱中的嬰兒,他漸漸長大,開始擁有獨立的感情和命運,我們所有人,都無法馴服他身體中那股藏在寒冰之下的天性,那是掙紮的、獨我的、灼烈的、肅殺的來自夜孤寐的血脈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