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末卷 番外小卷之經年若夢  【景麟篇·下】一世長安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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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孩子胎死腹中的那個夜裏,我一人坐在禦書房,眼看著燭花落滿書桌,直至天亮。我那向來最伶俐最討喜的小妹,總愛粘著我賴著我與我最為親近的妹妹,是在何時對我關上了心窗,從此,喜怒哀樂,不肯與我分享一星半點?一想到她的滿臉淚水,她抱著自己瑟瑟發抖的楚楚可憐的模樣,她痛不欲生幾近絕望的哭聲,她發了狂般地朝我怒吼“黎景麟,我再也不會信你”……我的心就猶如被一把鈍刀生生剜過,痛入骨髓。
    天色將亮,皇後親自端了熱水給我洗漱,整個過程一言不發。在她轉身離去時候,我將她緊緊抱住,一時熱淚盈眶,話不成句:“我究竟哪裏做錯了……”
    她轉身回抱我,許久才緩緩道:“放她走吧。這一切,她日後都會明白的。”
    一個月後,寧兒離開了皇宮。
    我沒有去送她,也實在無顏去為一個被自己傷害得千瘡百孔的人送別。隻是前去送行的皇後回來稍了她一句話給我:“謝謝。”
    這兩個字,著實讓我心酸。
    我以為,她走了就不會再回來,畢竟這個地方除了痛苦沒能帶給她任何歡愉。可幾個月後,衛檀帶回一個剛滿餘月,尚在繈褓中的嬰兒。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還未說什麼,卻見皇後已是笑著向他伸過手去:“快讓我看看。”而後懷抱著嬰兒抬頭朝我笑得欣然,“是個很健壯的孩子,眉清目秀的,像寧兒。”
    一瞬間,像是明白了什麼。原來,寧兒並非想象中那般恨我,她竟還是信我的。不由一陣感動,也連連催道:“也讓朕看看。”
    大旬與星原的戰爭打得激烈,而最終,大翰卻成了獲利最大的漁翁。
    當初一心想要打下大旬時,卻無疾而終;而今,我沒再有插手這塊疆土的念頭時,它反倒自動送上門來。
    欲望,真是個詭異的東西。
    麵對關沐城開出的“隻要貴國肯助我一臂之力扶我登上帝位,大旬願從此附屬與爾,歲歲納貢,年年進獻”條件,我想,我沒理由不答應。
    青凡快滿三歲時,寧兒重回翰宮。我知道,她此番前來,是要接青凡。果真,翌年春季,她帶他走了。
    那時皇後剛生下小公主,尚在坐月子,她臨走前夕為小公主取了名字,長歡。
    想來,這名字定是在心裏埋藏已久。若非那次意外落水,怕是真正的長歡如今已會蹦蹦跳跳地喊“舅舅”了罷。她的性子,也應該極像她的娘親,聰慧,伶俐,乖巧,粘人。
    外麵天地廣闊,我不知道寧兒帶著青凡會去往哪裏,但我知道他們的目的卻很清晰,那就是尋找關沐揚。
    關沐揚早在星原與大旬的戰亂之中匿了蹤跡,之前曾一度傳言他已被亂箭射死,言之鑿鑿,聞聽如真。但不管真假,隻要沒見到屍首,這對於寧兒倒未嚐不是件好事。
    我隻希望,餘生歲月,她能安然。哪怕是在不斷的輾轉行走中度日,隻要生命不息,她依舊能活得美麗。
    這之後,日子好像過得出奇地快。隻是覺得禦花園中的牡丹開落了幾次,旬國的歲貢納了幾回,秋千架上的藤蔓纏了幾圈,奉天殿前的石階換了幾塊……當初被寧兒抱在懷裏取了名字的長歡,就已過了及笄之年,到了嫁人的年紀。
    旬國皇帝關沐城一生無所出,臨終之前將皇位傳與關家正統皇子關沐佑。當年關沐城登上帝位對後宮趕盡殺絕,卻無視眾多臣子諫言,留住了先朝皇室三皇子關沐佑的性命。
    那時,眾人都在紛紛揣測他的這步棋將來該如何走,後來,他用性命說出了最終答案。
    旬國新帝關沐佑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與豪禮來求娶長歡時,我望了一眼恭恭敬敬站在朝堂上的他,問:“朕的女兒不止一個,你為何單單求娶長歡?”
    他斂了眉眼,輕拂衣袖,答的仔細:“為了不打仗。”
    就這樣,我應了他的求親。
    長歡出嫁那日,我那二十多年未見、年過半百的大姐菡素,竟然在我當上大翰皇帝之後二十餘載裏第一次踏進大翰皇宮,以皇姑母的身份,接受長歡出嫁前的拜別大禮。
    當年我強奪皇位,舉國萬民敬奉朝拜,守疆的大將們也都陸續返京,跪叩新皇,唯獨她屢請不來。
    大臣們的奏折潮水一般呈上來,字字句句指斥她離經叛道,目無聖上,罪當嚴懲。
    她恨我,我知道。所以她沒有錯,更不當罰。我將那場風波壓下,原以為會減輕自己的罪惡感,卻不想,我仍常會在被她屠戮的夢裏驚醒。
    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她既肯來翰宮,是不是說明她已不再記恨與我、認了我這個大翰帝王?
    長歡鳳冠霞帔為她奉茶,她伸手接過,笑著說免禮。
    長歡是個較為活潑的孩子,見她笑,就不拘謹了,跳起來依偎到她身邊親昵地喊“皇姑姑”。她也受著,摸上長歡發頂,向著皇後笑道:“都說侄女仿姑,你且看看長歡這丫頭哪裏與我相像?”
    皇後笑了笑,恭謹答道:“依臣妹看,臉盤與眼睛與皇姐倒有幾分相似。”
    菡素稍稍頓了笑,略一凝眉:“臉盤似是隨我,珠圓玉潤的,就像從前母親說過的那句‘天圓地方吃得開’,可這眼睛……”思量一刻,方才緩緩道,“卻是像極了寧兒。”
    長歡連忙扯住菡素的手臂搖晃,眨巴著眼睛急急問道:“我的名字即是那位叫做‘菡寧’的姑姑給取的。至於寧姑姑其人,父皇與母後卻是從未多說。我倒是偶爾聽宮人們說起過那位姑姑,是個極漂亮的人兒,為人也和善。隻是這位姑姑卻是如何離宮了?她現時在哪裏?為何連我出嫁也不曾露麵?……”
    長歡還想一連串地問,被我一聲輕咳打住了。恰此時禮官大喊著“吉時已到”,話問到一半還沒問出個結果的長歡極不情願地被喜娘蒙上了喜帕,攙出門去。
    旬國的迎親隊伍與翰國的送親隊伍人山人海,我與皇後連同菡素站在城樓上目送隊伍沿著道路蜿蜒而去,不覺心生愴然。
    人生,不過一場又一場的告別。
    春風暖人,菡素抬手輕輕拭了拭眼角:“人老了,許多曾經以為一輩子都難以釋懷的事情,也慢慢開始覺得並沒有那樣艱難。”
    我泫然:“你不再恨我,就好……”
    她揚眉一笑:“若是當初我在場,這皇位,你斷然得不到。”
    我信。她的作戰能力,不在我之下。甚至遠勝於我。
    但既然她能這麼說,我想,二十多年來在我心口上一直懸著的大石,終於可以落下了。
    她遠目漸行漸遠的喜慶隊伍,似在自言自語:“好像是在很多年前,也是一個春季,邊疆野外百花盛開,一日,我例行登上邊城腳樓視察,似乎看見寧兒了……她一身素衣,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丫頭,身邊有個清俊少年,還有一個男子,四人一路說說笑笑,很幸福的樣子。我想喊她,卻怎麼也喊不出,隻能眼望他們越走越遠……後來我一直在想,幸虧當時沒喊他們,要萬一不是,我該多失望;要果真是的話,他們也必定是不希望被打擾的。所以,是或不是,我都不應該驚到他們……”
    不知是眼見長歡遠走,還是聽到菡素所言心生感懷,皇後早已在一旁取了帕子拭淚。我歎口氣,卻也再無言語。
    不過幾日,菡素也將離京,前往邊關繼續守疆。她騎著高頭戰馬,一如當年拿著被封為大將軍的聖旨那般,笑得稱心滿足。
    沒過多久,太上皇病逝。我匆匆趕到青山乾元殿時,他已咽下了最後一口氣。隨侍的侍監稟告說,他臨去時,一直凝望著頭頂上的那根房梁,至死也未瞑目。
    侍衛迅速攀爬上去,搜索一陣,竟然將那根房梁撬開,取出一樣包裹。
    我將那布包一層層打開,最終呈現在眼前的居然是一道未寫完、未蓋璽印的聖旨,憑著圖紋與墨跡來認,已有不少年頭。
    我將這道被塗得亂七八糟、字形模糊難辨的聖旨帶回去,細心的皇後在卷軸裏找到日期,係玄德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是我兵臨皇城之下的前十天。細算來,那時我在前往皇城的路上。
    聖旨上氤氳成一片墨跡的字體亦被皇後小心臨摹蕩出:吾死後,二子景麟繼位為君。
    一聲霹靂劈開夜空,我被狠狠擊中,這就是真相。
    是你的,終究是你的,隻是因為取得的途徑不同,你也便背負了太多本不必要的心債,受了太多本不必要的折磨。
    你太心急,你也太自負,所以,這是你應得的。
    回首經年,不見長安。
    如今我也逐漸老去。自從皇後開始臥病在床,我也便開始有了大把時間來陪她左右。鏡中朱顏已是兩鬢斑白,頭上白發又平添幾縷,有時攥著她布滿褶皺的手,想到年輕時的她容顏清麗,素手纖纖,不覺笑出聲來。
    能夠真如定情之時許下的諾言那般白首到老,也是極為幸運的吧。
    所以,再度回首經年,卻見一世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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