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婭終於體會到從天上一頭栽到地獄裏是何等悲壯的感覺了——就如你撲棱著兩隻翅膀在藍天白雲間盡情地享受著太陽浴，卻忽然天降一枚碩大的冰雹，不偏不倚地照著你的腦袋砸了下來……措手不及隻得呈螺旋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奔向大地懷抱。
    舒婭想當時自己一定麵癱了，不然也不會半天功夫哭不出笑不來，隻是悲愴地看著青靈，眼神渙散如死屍。
    青靈似也沒料到青萱這話，她微微吃了一驚，旋即回首看一眼呆若木雞的舒婭，一絲憂慮拂上眉梢。
    “阿萱……”
    “姐姐，”青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青靈的話，視線遊弋在對麵隨風而舞的紗幔之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就連市井平民都曉得恪守信條依禮行事，姐姐貴為長公主怎可如此漠視祖律置王室尊嚴而不顧呢？”
    字字如刀、句句似刃，逼得青靈一時無言以對。
    “阿萱，我也知此舉不妥，隻是……”
    “想來姐姐隻是閑來無事耍著玩兒的，青萱自是不敢說什麼，青萱知道姐姐的臉麵於皇家而言不是一般的珍貴。”
    如此咄咄逼人之勢，迫使靈兒進退維穀。
    好一個伶牙俐齒、得理不饒人的青萱公主。久聞二公主生性孤僻、清冷傲絕、不與庸人為伍，但就是因其深居宮闈從不輕易顯於人前而無結識熟知機會，直至今日撞在了槍口上方知果真名不虛傳。
    關青萱一番奚落嘲諷，令舒婭先前的恐懼轉變成了憤怒，又見青靈因自己被搶白的好不尷尬，更覺得不能咽下這口惡氣。
    舒婭暗暗將拳頭捏的“咯吱”作響，深吸一口氣正欲出言反擊，隻聽得“咚”的一聲巨響震徹天宇——第三聲鍾磬之音敲響了。
    禮官昂首挺胸，扯起高亢嘹亮的鴨公嗓，以抑揚頓挫的男高音唱到——
    “吉辰已到，恭迎皇上——”
    文武百官紛紛直身、齊齊下跪，高呼萬歲之聲排山倒海：
    “臣等恭迎聖駕——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傻愣之中，舒婭被青靈扯了一把，忙不迭的“噗通”跪了下去。
    皇上大笑著從寶辰殿一側走出。身著明黃單層狐裘大氅，步履矯健，精神矍鑠，丹鳳眼，臥蠶眉，雙目炯炯有神。
    他一路朗笑著登上寶榻，平伸出手掌，掌心向上略微揚了幾下，道：
    “眾愛卿快快平身，今日國逢雙喜，普天同慶，大家莫要多禮，盡情開懷暢飲，飲它個不醉不歸！哈哈哈哈——”
    在皇上爽朗如雄獅長嘯的笑聲中，官員們叩謝起身，相互謙讓著入座。
    舒婭在清一色深藍官袍覆體的人群中，很容易地搜尋到了父親舒太清的影子——在對麵的第二張桌案前，與吏部尚書宮長達、兵部侍郎華無忌兩位大人共用一席。
    父親與華無忌談笑風生、推杯換盞，好不開心快活，唯餘冷了一張能栓住兩頭牛的臉的宮長達大人在一旁穩坐如鍾，目光如深閨怨婦般空洞呆滯——難怪宮大人掌管吏部刑法多年也不曾出一絲紕漏，原來人家是有麵相資本的。
    靖國候蔣世武與其子蔣英傑一席。舒婭不常見蔣英傑，偶有一兩次遇見打個照麵，也隻是禮節性的問候一聲。作為後輩，舒婭對兩朝元老、隨先帝南征北戰創下赫赫戰功的蔣世武老將軍頗為敬仰，虎父無犬子，自然也是對蔣英傑將軍由衷地佩服。
    還有大皇子關沐疆，正與皇叔康樂侯世子關沐城、林孝賢丞相之子林竣青談笑風生。
    “宣——星原部首領之女、薛氏，進殿受封——”禮官大人震破蒼穹的天籟之音毫無征兆鳴響在耳畔，將舒婭遊離的思緒拉了回來。
    語畢，四座靜然無聲，紛紛虔誠地皆弓了身子，垂下眉頭，以免衝撞了鳳顏。
    舒婭卻是悄悄伸長了脖子，餓狼般緊盯著殿門口——在她掐著手指頭盼日子的十天半個月裏，就已聽聞旬國附屬小國星原部首領之女薛氏，貌若天仙、容如神女，跟響當當的風雲美人西施貂蟬王昭君有的一拚。今日有幸得見，定要大飽眼福。
    薛氏一出場，舒婭方才明白為何史書上對貨真價實的美女有“蟾宮中人，瑤池來客”一說了。
    高鬟如雲，錦霞失色；纖腰似蜂，不堪盈手。
    皓如霜雪，膚若凝脂。臉如盤萼，分明卓氏文君；唇似櫻桃，何減白家樊素。
    溶水眸若愁若喜，涵煙眉似展似凝。
    項上佩飾蠶絲瑪瑙紅瓔珞，腕上懸掛柳葉雲紋白玉鐲，腰上四垂雙鳳銜芝青玉環。
    蓮步婀娜弱風扶柳，翩若驚鴻春煙化雨。
    ………………美人之稱，薛氏當之無愧。
    “民女薛氏，參見皇上，願吾皇萬壽無疆。”
    淺唇輕翕，嗓音珠圓玉潤，如泉水叮咚，似翠鳥吟鳴。垂首盈盈一拜，矜貴嬌羞，嫵媚之極。在場之人雖還未曾鬥膽抬頭得見美人芳容，但仍如真見了一般，皆屏息凝神，唯恐一個不留神弄出聲響來驚嚇了麵前這瑤台仙女。
    皇帝親自下榻，雙手扶起，龍顏大悅。
    隻字未吐，便從禮官手中接過鳳印，雙手奉上。
    薛氏明顯受寵若驚，皇之不及，慌忙跪下身去，顫抖了雙手緩緩接過。
    文武百官回過神來，不約而同紛紛離席，於大殿正中站成一整齊方隊，屈膝、跪拜——
    “臣等參見國母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餘音繞梁，經久不衰。
    “哈哈哈——”皇上仰天爆發出一陣大笑，俯身扶起王後單臂擁在懷間，對著殿中黑壓壓的一片，大手一揮，道：
    “愛卿平身——”
    大臣們剛入座，酒杯還沒端穩，隻聽又一聲雄渾壯烈的男高音破空傳來——
    “報——”
    隨即一兵仔映入眾人眼簾，其奔跑速度快如風、疾如電，連舒婭都看得瞠目結舌，暗想這小兵仔的飛奔道行自己是再修煉幾年也是望塵莫及。
    “啟稟皇上，華子銘將軍已成功接應到二皇子殿下，現時將軍與殿下正駐在前啟殿外侯旨。”
    “快傳。”皇上喜出望外，從坐榻上一躍而起，動作迅捷儼然一十八九歲小夥。
    舒婭剛舒緩下去的心又重新被揪起。
    這便是今日皇上口中所說“天將雙喜”之中的第二喜。
    群臣騷動之中，舒婭看見父親麵露喜色，輕撫了幾下稀鬆的山羊胡，微微彎起了眼睛；而吏部尚書宮長達大人仍舊一張誰欠了他八百兩銀子沒還似的憂鬱模樣。
    當朝二皇子殿下關沐揚，舒婭與他雖從不曾謀麵，卻也對此人略知一二。
    先皇後楊氏去世那年，他被皇上送至旬國邊陲，即疆土東南端，如今與中原地區翰國交界處，理由是，身為旬國皇室子孫，幼時不經磨難曆練，日後焉能成大氣候？……這一去，便是七年光景。
    而舒婭的揪心當然不會是為一個與己無任何瓜葛牽連的陌生人，哪管他是皇子殿下抑或天王老子。
    墨綠如疊巒遠黛的馬革皮筒長靴，縱使踏在鬆軟的羊絨毛毯之上悄然無音，舒婭依然可以想象得出這穩健剛健的腳步多麼有力鏗鏘，一如他在屬於他的疆場上馳騁縱橫之時一把抽出手中寶刀發出的深沉高遠的歌吟。
    那一刻，他不僅隻是一位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將軍，他更是位所向披靡無往不勝的戰神。
    天下戰疆，唯他獨尊。
    他依舊偉岸挺拔，寬闊的前額淡淡凝成一個“川”字，似有未解的心事。仍是三十三天前她站在高高的城樓上目送他揚鞭策馬率領三千精騎絕塵遠去的模樣。風發意氣絲毫不減，孤傲冷漠分裏不差。
    從門口，到殿中央，不過十丈之遙，舒婭隨著華子銘的步伐在心裏默數了二十二下。
    站定，跪地，說聲“皇上萬歲”。
    起身，賜座，退至一旁。
    每一個動作，每一絲表情——雖然也可以說是無表情，都做到了絕世完美。
    舒婭摻雜在人群中，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裏，悄悄膜拜著對麵靜坐不語的他的鋼盔、他的鎧甲、他的額頭、他的眼睛、以及他被滄桑風雨鐵血黃沙沐浴過、撫摸過、親吻過、甚至是傷害過的臉龐………………
    如果時間在這一刻死去多好，那樣她的眼裏就隻剩下他的存在了。
    後麵一套拖泥帶水的瑣碎程序舒婭早已記不清了，好像傳說中尊貴的二皇子殿下關沐揚來了，著一身笨重如麻袋的鐵衣，對著皇上、皇後又是行禮又是叩首的；
    然後是皇子公主們向皇後行見母之禮，皇後一直保持著溫和的笑容；
    再然後就是皇後象征性地與旬國兩位公主說幾句“交心”的話。然而，就是這個最索然無味的環節將舒婭飄忽的思緒一把撞得異常清醒。
    隻聽王後拉著靈兒的手，娓娓道來：
    “早就聽聞長公主溫柔嫻靜、知書達理，識大體、守禮數，今日一見，果真如此呢。”
    舒婭在下麵偷偷砸了砸嘴，正在為擁有青靈這樣的好姐妹感到驕傲，卻不想青萱公主不失時機的插了句話進來——
    “姐姐當然是識大體、守禮數之人，就連隨身宮女的挑選都要費一番心思呢！”
    然後舒婭就看見青靈的臉色微微泛白了，也感覺到自己的腿肚子上麵的筋在歡快的抽啊抽。
    而皇後當然不知曉其中有何貓膩，笑容微微一僵，又立刻舒展開來，道：
    “青萱公主聰明伶俐，又生的如此貌美……”
    “不敢當，”青萱張口便打斷了皇後的金口玉言，冷冷一笑，嘲諷意味十足，“皇後才是十足的天仙美人，我哪敢稱得上一個‘美’字？星原部係草原之上，當地之人驍勇奔放、豪邁熱烈，竟能生得皇後這一溫潤如玉之人，實屬難能可貴。”
    寥寥數語，聽似溢美之詞，卻不動聲色的將了新任皇後一軍——如此說來，皇後今日此番舉止，皆屬偽虛做作？還是，她根本就不配當這旬國皇後？
    “阿萱，休得無禮！——”皇上怒目圓睜，拂袖大喝。
    青萱卻是杏目微掃，噙一抹冷笑，長袖翻飛，揚長而去。而皇上也怒火衝天在青萱背後跳腳大罵叛女不孝，並當眾摔碎了據說已是第一百零八個琉璃青玉杯。
    之後便是皇後的勸慰聲，附和著大臣們跪請“息怒”的無病之呻吟。
    耳膜嗡嗡作響，頭腦更是昏沉發脹，舒婭順手拿了幾個果子，索性趁人們亂作一團之時悄悄從側門溜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