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眉間天下之婆娑風月 【楔子】 半為浮生半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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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沙漫漫,朔風呼嘯,飛沙走石將人的臉頰毫不留情地拍擊的生疼。
殘陽如血,天際邊那抹濃重絢爛的嫣紅,像極了軍帳下歌舞並載的美人眉心裏那粒鮮紅欲滴的朱砂。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流血漂櫓,屍橫遍野,旌旗倒戈,滿目瘡痍。
他閉了眼,氣衰力竭地呈一個“大”字躺在遼闊的疆場上,周圍是肆意漫飛的枯蓬衰草。
金盔鎧甲已被磨損,沒了往日的英氣鮮亮,卻是在紅色液體的洗滌下更顯灼目了。
腳步聲響起,“叮叮當當”的環佩鈴鐺碰撞成馬頭琴和著的歡快舞曲,那般悅耳動聽。
玉鑲金織長筒靴,錦繡綾羅鳳尾裙,絲帛綢緞夾心衫。
她踏過那橫七豎八的屍身,踩下汩汩如泉的溪流,徑直向著他的方向走來,走得心無旁騖,走得亦是義無反顧。
“你來了?”循著樂音,他艱難地轉過滿是血汙的頭,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沒心沒肺到了極點。
她蹲下身子,高挽的雲鬢上斜插的鏤空鐫紋金步搖隨之一陣輕微的顫抖。
她俯眼凝望著他汙穢不堪的狼狽樣子,白皙如玉的臉龐上寧然無波,看不出是何樣情緒。
“為何一直這樣色迷迷…的瞅著我?……難不成……你終於良心發現,愛上我了?……”他依舊傻嗬嗬地笑得歡暢,粗重的喘息時斷時續。
“少貧了你,這才幾天沒見你就落得這副熊樣?還好意思笑,讓你老爹知道了非得氣死不可……”她突然閉了口,才意識到他老爹早已被氣死了,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跪下身子扯起寬大鬆軟的衣袖,欲擦拭他臉上的血汙。
他卻決然的別過臉去,將眼角一滴清淚悄悄埋葬在荒草叢中。
“莫要髒了你的…衣服,我雖不識貨,卻也斷的出那名貴,弄壞了…我可…咳咳……賠不起……咳咳咳……”帶著戲謔的口吻,他不緊不慢的說著,卻終究還是忍不住胸腔內的疼痛,忽地劇咳了起來。
她大怒,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情說笑,真是死性不改!隨即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強按在膝腿之上,不由分說地執起巾絹為他一點一點將血跡擦去,一邊輕輕捋撫著他的胸口。
力道很大,手勁卻很輕。
“賠不起也得賠!就連我這條巾帕,都是波斯國進貢的上等珍品。現在被你弄髒了,你說怎麼辦?”她握了握手中被血浸透了的巾絹,強忍住哭腔,努力不使自己亂了方寸。
“嗬,赤裸裸的…敲詐啊……”他溫柔莞爾,不再拒絕,隻癡癡望著她淡靜柔和的臉,心底不禁蕩漾起一陣酸澀來——是否,此去今日,便再也無法捕捉這張傾城歡顏?……
他吃力地捉住她為自己擦臉的手,將它緊緊攥在手心。混合著血汙與汗濕,吮吸那絲溫涼的溫度,感覺,他如今真的是再也沒有留她在身邊的能力了。
“答應我…一件事,可好?”
“說。”她輕輕擦拭著他耳邊早已幹涸的血漬,頭也不抬的悶聲回答。
“你不是整天喊著要將我……挫骨揚灰嗎?嗬,我死後,將我火化……骨灰,撒了吧……”他深深凝望著她的眼眸,笑容裏悲愴疼惜堆砌如山。
撒了吧,撒了好,撒了就真的自由了,從此後,或愛,或恨,或走,或留……都已不再受牽絆。縱然他已不在這個世上,或許,或許還可以有一縷煙塵,長伴與她左右,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不,永生永世,都再也不要離她而去,留她一人孤苦伶仃,無人疼惜。
“不好,我不喜歡嗆煙味兒。”她微皺了眉,想也沒想便一口回絕了。
他歎息——
“可是,我是真的不喜歡…土葬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土葬”二字加重了力度。
自古中國講究“人死為大”,王侯將相在生前就早早的把自己的陵室墓地建好了,輝煌宏偉堪稱一美妙勝地,就連尋常百姓家下葬死者也要看風水、觀天象、擇良辰吉日方可入殮進祖墳。
可他老覺得那樣太殘忍。
人生前就已為禮教、製度束縛了一輩子,死後仍然逃不過一塊巴掌大的地兒的圈鎖,豈非太不人道了?縱使陵墓再奢華,殉品再矜貴,可人本身還不是無一例外地化為一抔淨土掩風流?與其供著一副早已毫無生氣的屍骸,倒不如一把火燒了得了,不管生前是否尊卑貴賤,死後靈魂全部獲得自由解脫,平等無壓製,飛遍山河大地,舒暢快意。
等了片刻,不見回音,他繼續望著她垂首認真的模樣,唇角綻放一朵溫熱的笑容來。
“若我死了……”
“你若死了,我讓你全國陪葬。”她終於再也聽不得那個字,抬首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回望他深邃的眼神,她的明眸間不經意流露出一種淡淡的憂傷感,卻仍鏗鏘堅定無比。
他微怔了一下,後又笑了,笑意幾近虛脫透明。
“死丫頭,才得誌幾天,就學會,擺臭架子了……看來,在老家……咳咳、咳,還不錯,嗬,好、好啊……”
他努力地說著,呼吸逐漸變得沉重艱難,臉色也隨之慢慢變得蒼白,薄如蟬翼。
“活下來,我幫你贏回江山。”她雙手包裹住他粗糙皴裂如丘壑的手掌,加重了力道,似命令,卻也隻有她自己知道,這道命令裏麵的意味,有多少是懇求。
他搖首,掙脫開她雙手的圈製,輕輕撫向她的眉——
那裏,彎如柳,清如溪,遠如黛,凝如巒……像極了那年那天的那個夜晚,那輪鑲嵌在碧空中的下弦月。一晃這麼些年過去,兜兜轉轉看過了多少山山水水,直到現在,才恍然發現,隻有它,也隻有她,在這裏,一直在這裏。
“你看,在這裏呢……”他的食指定格在她眉間那顆小小的朱砂痣上麵,輕輕一點,瞬間失了所有氣力,頹然垂落下來。眼簾闔上,睫扇靜默,他的如花笑容枯萎在俊毅疲憊的臉龐之上,像朵悄悄盛開的白牡丹,安然神聖的讓人不敢褻瀆。
她靜靜擁著他,久久不敢動彈。直到塞北刺骨的寒風吹的她的眼眶發漲,才緩緩將視線移到他睡得深沉的臉上,許久,也伸出手指,學著他的動作那般,輕輕撫向他的眉梢,食指定格在劍眉之間一道彎曲幽深的疤痕上,輕輕一點——
“你看,在這裏呢。”
淚,終於和著塞北邊疆滔滔黃沙,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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