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觀音有淚(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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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小珂一個人趴在地上,聽著那扇巨大石門關閉的聲音,茫然看著牆壁上閃爍跳躍的燈火,就在方才如墮寒冰地獄的痛苦時刻,她才終於明白原來她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堅強,她承受不了那種渾身碎裂的痛苦,在那個漫長永恒如同幾個輪回的短暫瞬間,她清清楚楚聽見了自己妥協的聲音,她想活下去。
“娘,我對不起你,我是個膽小鬼,娘,你罵我罷,我不配做你和爹的女兒,娘……”孤獨寂寥的明亮火光裏,隻有嶽小珂撕心裂肺的哭聲回響……
第二日,嶽小珂終於又見到了唐傲,可是真的如同唐霏所言,唐傲再也沒有多看她一眼,甚至連話都沒有和她說上一句,更不會再像從前一樣,微笑著叫她伺候他,他深黑的眸子掃過她的時候,似乎她根本就不存在。他再也沒有帶她去過那個溫泉,當然有人帶她去洗澡,是唐門的丫鬟,牽著她腳上的鎖鏈,帶她到一個狹窄的屋子中,那裏放著一個高高的大木桶。
唐傲再也不會單獨來,唐霏卻時常自己到這間石室裏,帶著上一次那幾個可怖的白衣人,和每一次都不同的毒藥。冰寒徹骨,烈焰焚身,油煎鐵刺,支離破碎,每一次醒來,嶽小珂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還要活下去,每到這個時刻,她都會掙紮著爬回那個巨大的丹爐跟前,掏出那把袖箭用盡全力在爐身上刻下深深的一道,深得好像她對娘的思念,也像她對這個囚禁折磨她的冰冷無情之地的痛恨。
雖然唐霏每一次都會給她解藥,但日複一日,她也漸漸發現了自己身體的不同,就算沒有被灌下毒藥,她也會時常渾身冰冷,痛楚到全身發抖,有好幾次,竟然就這樣漸漸失去意識,不醒人事。雖然她還小,但她也漸漸明白,自己的身體,已經和常人不再一樣。
這一天,那種冰冷碎裂的痛楚又如期而至,嶽小珂蜷縮在那張已經又髒又舊的皮褥子上,雙手抱著肩膀,緊緊咬著嘴唇,她感受著一分分僵硬的身體,甚至急切的盼望著能夠快一點失去意識,然後,再也不醒來。可是痛楚永遠都是那樣緩慢而殘忍,好像淩遲,慢慢加劇,就在她的雙眼前好像被一層白布蒙住,再看不清東西之時,她聽見了一個人的腳步聲,很輕,但不慢,這個腳步聲她從前聽過無數次,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
恍惚中,她感到那個人來到了自己身邊,她已經甚麼都看不見,但她卻知道她已經被人抱在了懷裏。那個懷抱好溫暖,把她裹得緊緊的,就和從前娘抱她的時候一樣,嶽小珂的眼淚流出來,口齒不清的輕聲呼喚:“娘,娘……”沒有人回答,隻有一隻溫暖的手抬起了她的臉,將一顆帶著清香的藥丸納入她口中。
“吃下去。”她聽見一個人的聲音說,清朗淡泊。
她聽話的將那粒藥丸咽了下去,就像那一次她將手放在他的手心,他要她做甚麼,她便會去做。
隨著那顆藥丸進入腹中,嶽小珂隻覺得從內到外生出一陣暖意,就好像是冬日裏的陽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驅散了冰冷,也驅散了痛楚。她輕輕的呻吟一聲,向那個懷抱裏又拱了拱,深深的嗅了嗅那種熟悉的清新味道。
“不要走,唐傲……”她雙眸緊閉,唇邊卻逸出一絲甜甜笑容,好像夢囈。
抱著她的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慢慢說道:“嶽小珂,……你不該姓嶽。”
蜀山縹緲,飛雪楊花,幾回夕陽落渡,轉眼已是十載光陰。
春去秋來,那一線暮色餘暉,卻始終不曾改變,同樣不曾改變的,還有唐家堡那座威嚴肅穆的城樓,黑漆的大門合攏,將最後一抹夕陽關在巨門之外,一如十年之前。
唐門主城,那座最大的石殿,一個豐神俊朗的紫衣少年正悠悠然走在幽深的回廊之上,走到一扇最大的青色石門前,伸手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石門之內是一座空曠的石廳,四周燃著銅燈,除了牆壁上畫的一排人像之外,裏麵空無一人。
紫衣少年信步走進,隨手將身後石門關閉,四下看了一看,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向著空空的大廳說道:“嶽小珂,你又躲到哪裏去了?”這少年生的極是俊俏,二十上下年紀,麵如冠玉,劍眉星目,隻是眼神之中,隱隱帶著一點邪氣。
石廳之中一片寂靜,並無一人回答。少年也不著急,眼睛瞧了瞧釘在一麵牆壁之上的鎖鏈,自顧自的笑道:“你又要和我玩捉迷藏麼?那好極了,不過等下若是被我找到,你猜我會怎樣罰你,上一次是鐵蒺藜,這一次換個花樣,透骨釘如何?我數到三,你若還不出來,我便開始找了。”說著真的開口數了起來,“一,二……”
正要開口數“三”,在大廳正中的那堆廢墟之中,突然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輕笑聲,笑聲清越,卻隱隱帶著一絲譏諷,緊接著白影一閃,一個纖細的身影,從一個巨大的丹爐之中鑽了出來,順著爐身跳到地上,慢慢走到紫衣少年跟前,竟是一個白衣少女。
一身白色的衣裙下,纖腰盈盈一握,看身量大概有十七八歲,身子卻極是單薄,像是隻有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絲毫看不出這個年紀的少女本該有的豐盈起伏,尖尖的下頦,一雙淡淡的秀眉之下,有一雙晶瑩剔透,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長長的睫毛柔軟的向上微微翹起,教人心底沒來由的一陣發癢,滿頭的青絲柔軟漆黑,紮了兩條辮子垂在胸前。這本是一個美得好像畫中走出的少女,唯一令人詫異的是,她俏麗的臉上膚色異常蒼白,好似從未見過陽光,柔軟姣好的嘴唇卻是淡淡的粉色,比山野上最淡的粉色野花還要再淡一些。
紫衣少年眯起雙眸看那少女,唇邊笑道:“嶽小珂,你終於出來了麼?”
那少女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微笑道:“二少爺叫我,我怎敢不出來。”
原來這紫衣少年正是唐霏,十年過去,已不是當年孩童模樣。唐霏上下看了小珂幾眼,道:“你倒是一點都不怕我。”
嶽小珂將臉扭向一邊,“嗤”的一笑,“二少爺今天到這裏來,又有甚麼吩咐。”
唐霏負手,繞著她走了兩步,突然湊近她臉,壓低聲音道:“我今天心情不好,很想打人,不知怎麼就忽然想起了你,所以過來賞你一頓鞭子。”
嶽小珂“哼”了一聲,不置可否,臉上也沒甚麼特別的神色,既無恐懼,也無痛苦。
唐霏看她一眼,微笑道:“怎麼,你不願意?或者今日不打你鞭子,再換一種毒藥給你嚐嚐如何?”
嶽小珂臉色微微一變,眼睫動了動,笑道:“那二少爺還是打我鞭子罷。”
“好,這可是你自願挨鞭子的,到時候可不要在大哥麵前告我的狀。”唐霏說著,伸手從腰間解下一柄長鞭,極長極韌,也不知是甚麼做的,在空中虛抖一下,響聲甚是駭人,看著嶽小珂,笑吟吟的道:“我也沒想好要打你幾下,你若受不住了,就開口求我。”
嶽小珂冷冷笑一下,並不回答,轉過身去。
耳邊響起尖銳的嘯聲,小珂身子一顫,緊緊閉上雙眸,這十年來,雖然唐霏用盡各種手段折磨過她,但用鞭子抽這還是第一次,不是他忽然心軟,而是因為唐傲,唐傲雖然並未做過甚麼,也從來不說,但有他在,除了試藥,唐霏確是不敢對她太過殘忍。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一夜,她在半昏迷中,知道那個抱著她的人是唐傲,她聽見他說的話,再後來,她也漸漸知道唐霏強行給她服下各種毒藥以試藥性的事,唐傲是知道的,不隻唐傲知道,唐九炫也知道,唐門上上下下都知道,在那個瞬間,她淚流滿麵。她不再和唐傲說話,也不再盼望見到他的身影,她用盡所有力量,去忘記那個在層層霧氣中眸光如同墨玉一般朦朧的白衣少年。唐傲似也早已忘記了那些,目光很少落在她身上,即使有,也含著玩世不恭的輕佻,他是高高在上的唐門大少爺,她是出身遭人唾棄,命如草芥的魔頭之女,他們之間雖然看得見,卻仿若天地,隻除了每個月,唐傲都會將一顆散發著清香的小小藥丸強行塞進她的嘴裏,逼她吃下,她不知道那是什麼,卻也並不在意,她已經服下過無數種毒藥,再多一種,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