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
    林皓夜皺皺眉：“我當然沒忘，不過……那又如何？”
    “如果在此之前我被人拆台，我不保證我們昨晚約定的協議不會泄露，尤其是……被殷文所知。”
    淩昊天雍容一笑，優雅從容的語調下卻暗伏著極為淩厲的機鋒。
    林皓夜陡然有種搬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鼓著眼睛瞪視他一會兒，忽然得意一笑：“就算泄露出去也沒關係。反正即便殷文知道，最多生兩天氣，也不會如何。不過……如果被師傅知道，你猜他會有什麼反應？”
    會有什麼反應？
    被她反將一軍，淩昊天登時臉色冰寒，然而卻無法反駁——他自然知曉，在尚未有定論之前，如果驟然揭破一切，隻會讓師傅離他越來越遠，再無轉圜餘地！
    他剛要說話，雪萊已經回頭望來，含笑道：“在說什麼呢？”
    兩名劍聖弟子同時打了個激靈，忙異口同聲道：“沒、沒什麼！”
    那一刻，這兩人迅速達成共識：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師傅知道他們私下訂立的攻守同盟，否則先不管其他人如何，他們倆一定是首當其衝，被師傅教訓的體無完膚！
    平心而論，當代劍聖是一個溫潤淡泊的人，待人謙和，體貼入微，對於弟子的小過錯和冒犯也從不放在心上。但作為鬼穀傳人而言，他也一絲不差地繼承了每一代鬼穀先生的通病：極致的腹黑，愛看戲，以及以耍弄弟子為樂趣。
    回想起當年在清涼台的日子，總的來說也算無憂無慮，唯一的苦楚便是當代劍聖變著花樣的訓練手段。雖說沒有當年“絕情定性”以人命為賭注那般血腥酷烈，但幾趟下來，連淩氏少帥這樣的人物都被折騰的不想動彈一下，可見其嚴苛。
    當然，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以淩氏少帥和林皓夜這般脾性，如果沒有非常的智謀和手段，也壓製不住。可在暴雨過後的洶湧溪澗或者瀑布中擊劍進行力量訓練，以及於歸一池的轉圜水陣上一邊練習步法，一邊應付無所不在的機關暗箭，縱然明知那些箭頭利器都是白蠟所做，不會真的傷人性命，也未免有些太過了。
    回想起雪萊師傅站在一旁，瞧著她閃避著雨點般的箭矢時一不留神險些栽入歸一池中的狼狽，那種溫和卻興致盎然的眼神，林皓夜就恨不得將抓在手中的利箭扔到他臉上，再恨恨地罵一句“老狐狸”——當然，這也隻是想想，要她付諸實際行動，再借她二十個膽子她也不敢。
    那種敬畏深深刻印在心裏，哪怕如今這人重傷未愈，氣虛體弱，他們也不敢輕試其鋒。
    見雪萊沒有其他吩咐，林皓夜便告了退，悄無聲息地退出房外，唯留淩昊天一人侍立一旁。
    此刻正值黃昏，窗外天穹上燃燒著火一樣絢爛的雲霞，連綿至天際，將海水映得如火如沸一般。淩昊天凝注片刻，純黑雙眸中似是也被那樣濃烈的血色浸染，透露出某種冷戾陰鬱的氣息。
    作為當代劍聖，雪萊敏銳察覺到他身上氣息的轉變，不覺看向他：“怎麼了，在想什麼？”
    淩昊天閉一閉眼，開口應答時已回複到如常的恭敬語氣：“沒什麼……弟子隻是想起林師妹來告知弟子師傅的假死身故的那一日傍晚，外麵的晚霞也是這樣慘烈，好像是天空在流血一樣。”
    假死身故……
    雪萊麵龐不易察覺地微微抽搐，似是被他的話刺痛了心中某處，竟然沒有開口。
    “林師妹告知我師傅已然身故，弟子原本不信，可看到師傅留下的光劍和師門信物時，我瞬間有種天崩地裂的感覺，好像整個世界都坍塌了。”
    淩昊天用手按住額頭，一直以來堅如鐵石的麵龐微微露出一隙破綻，苦笑道：“那是我第一次生出那樣的感覺，即便當年我父親‘意外’身故時，也未曾這樣軟弱過。”
    雪萊扶著輪椅把手的雙手多加了幾分力，低聲道：“……我很抱歉。”
    利用對手的弱點去打擊、摧毀其心防，類似的事他不是沒做過，畢竟身為劍聖掌門、鬼穀傳人，縱橫捭闔勾心鬥角義不掌財慈不掌兵本就是他從小所受的教導。即便天生的性情再如何溫潤淡泊，這些也已經隨著先代劍聖的一言一語深入骨髓，成為流淌在血管裏的血液。
    作為劍聖掌門，他自問所為並無過錯，畢竟淩氏少帥致力於研發“聖天使號”，這樣強大的力量，倘若所托非人，必定引起天下浩劫。何況淩氏少帥受權力欲望侵蝕，心性日漸入魔，若不盡早阻止，後果不堪設想——所以他才會針對其心理弱點定計，果然一擊即中，令淩昊天鬥誌全無。
    但，作為人師，不能教導愛徒步入正途，還這樣無孔不入地謀劃、算計門下弟子，實在是愧為師長。
    這是他人生一大敗筆，亦是心頭最大傷處，饒是他自認這數十年來遊曆無數，心性堅定，每每想到此處，仍覺得如有針刺刀剜，痛不可擋。
    淩昊天低垂眼睫，嘴角浮出一抹苦澀笑意：“不，是我令師傅一次次失望，才會逼得您出此下策。”他在輪椅旁單膝跪下，雙手相疊，將那隻蒼白的右手合入掌心，抬頭凝望著雪萊靜如秋水的雙目，“一切都是弟子的過錯，如果您因此動怒，懲罰弟子，弟子毫無怨言，甘願承受。”
    他頓了頓，低低俯下頭，將麵頰貼住那人掌心：“隻要是師傅，就算是將我玩弄於鼓掌之上，也沒關係……我隻要師傅您平安無事。”
    縱使閉著眼睛，他仍能感覺到那隻被他握入掌心的手在微微顫抖，好像有冷電過體，手指迅速冰涼下去，即便與他十指交握，也不能溫暖分毫。
    在當代劍聖身邊多年，淩昊天太了解本門師尊，以他的溫潤淡泊，此次下定決斷，以身死假訊布置下針對弟子的淩厲殺局，已經大違本性。如今聽他如此懺悔，必定痛如刀絞，原本堅定的心防也會出現鬆動。
    而隻要產生一絲一毫的動搖，他的目的便達到了。
    “……夠了，別再說了。”
    長久的沉寂後，淩昊天聽到那人低低開口，聲音居然在微微顫抖：“不要再說了！”
    他抬起頭，眼睛裏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茫然與不解：“師傅，您怎麼了？”
    雪萊顫抖著嘴唇，血色從麵頰上迅速消退，慘淡如一張白紙。手指在淩昊天的掌心中蜷握成拳，用力之緊，似乎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內撕扯著身體，需要竭盡全力才能與之相抵抗。
    “不是你的錯……”他低聲道，語氣裏竟然透著說不出的痛苦與愧疚，雙目緊闔，濃密的眼睫輕輕顫動，似一隻受了驚的黑蝶，“是我……沒有教好你。沒能讓你放棄仇恨，放棄權欲，最後走上這樣一條路……而我，卻選擇那種激烈的方式，近乎放棄了你……是我，枉為人師！”
    最後一句，他幾乎一字一頓，艱澀如嚼了滿口沙子。語調嘶啞，就像用刀劃開尚未愈合的傷口，將其中鮮血淋漓的腐肉生生剜出，展現在別人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