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淩氏少帥匆匆趕到羽商閣時，一樓客廳裏已經聚集了一群軍醫。侍從們匆匆穿行於臥房和清潔間中，送進去清淨的熱水和手巾，端出來的水盆中卻摻雜著絲絲血跡。
    淩昊天一眼望去，頓時心口發緊，快步走到廳裏，低聲喝問：“情況怎麼樣了？”
    軍醫回頭見是他，匆忙行禮：“少帥。”
    淩昊天擺一擺手：“不必了……他的情況怎麼樣了？”
    “很糟糕，其實自兩年前那場重傷後，他肺腑就一直淤血不暢，留有隱疾。這兩年來又心思鬱結，身體虧虛的很厲害，已經有血虛之症。這一番數病齊發，來勢洶洶，隻怕……”
    說到這裏，軍醫吞吞吐吐，似是有所顧忌。淩昊天聽得不耐煩，冷聲道：“隻怕什麼？”
    “隻怕……熬不過今年冬天。”
    軍醫咬了咬牙，終於把實情說了出來。
    淩昊天眉鋒緊蹙，眼中露出危險的神色：“你是說……他最多隻能再支撐半年？調養了這麼長時間都不見有起色……你們是不是忘了軍法律令第一條是什麼！”
    軍法律令第一條——貽誤軍機，辦事不力者，死！
    他語調不高，話說得卻極重。軍醫知道厲害，頓時臉色慘白，跪地請罪：“屬下無能，請少帥恕罪！”
    一群人像被風折斷的麥稈一樣低下頭，渾身抖如篩糠。淩氏少帥一眼掃過，轉身在藤椅中坐下，平複了神色語氣：“當真沒有回天之法嗎？”
    軍醫戰戰兢兢，思忖了半天才道：“曾經在一本古籍上看過，說是當年秦皇下葬時，曾陪葬了一株千年血珊瑚，有益氣化瘀、補血續命之效，最是對此病症。如果拿來入藥，或者有回春之效。”
    “千年血珊瑚？”
    淩昊天微微沉吟，手指在紫檀茶幾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眼中神色變幻不定——
    秦皇陵，又是秦皇陵……看來這一回無論如何都得派人下去探查一趟了。
    他沉默半晌，忽然開口：“我知道了……你們盡力而為。至於千年血珊瑚，我會設法探找。”
    他這句話說出，所有軍醫都鬆了一口氣，抬起手背擦了擦冷汗，齊聲應道：“是，少帥。”
    淩昊天揮手示意他們退下，自己則起身進了臥房。
    那人躺在重重疊疊的被褥中，身形單薄，幾乎看不出痕跡。長發淩亂地鋪散在枕上、麵頰，越發映襯得臉色蒼白，宛若春日裏一觸即潰的浮冰，近乎透明。
    他微微歎了口氣，在床沿坐下，手指輕撫上那人鬢發，溫柔摩挲。眼神像是氤氳開的水墨畫，變得恍惚而空茫，似乎透過他的麵頰凝定在時空中的某一點，見到了某個早已離世的人。
    “師傅……”
    淩昊天低聲喃喃，顫抖著執握起那人右手合在掌心中——他的手指蒼白修長，隻是因著長年習武練琴，掌心和指節處起了厚厚一層繭子，摸上去有些粗糙，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安心感，就像那個人一樣……
    他還記得在雲夢之巔的清涼台上，有一大片湖水，無邊無際如浩淼瀚海，名為“歸一”。周側重巒交迭，池上廊榭相接，勾連曲折，中央有一座高三十丈的白玉石台峭拔而起，高聳淩霄。站在高台上即可仰視天宇，無遮無避，一應星宿盡收眼底，故名“觀星台”。
    而到春夏夜晚晴朗時，雪萊師傅就會在觀星台上傳授星相之術，興致來時，亦會憑欄奏簫一曲。
    每當這時，歸一池中的遊魚都會聚集在觀星台下，連清涼台附近鳥雀亦被簫聲吸引而來，圍繞白玉高台久久不去。
    到了秋冬時節，清涼台上雲海翻湧，亦是一大盛景。每逢月圓之夜，當代劍聖便會焚香淨手，在雲海平台上撫琴一曲。
    他坐在一旁蒲團上抱膝靜聆，隻覺得似是有微風起於青萍之末，拂過萬千林海鬆濤，悠悠蕩蕩不絕於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撥響了他心底那根塵封之弦的第一音。
    一曲終了，耳畔卻似仍有樂音嫋嫋回旋，繞梁不絕。他睜開眼睛，有些怔忡地盯著那個低首撫琴的清肅身影凝望，不意對方也在此時看過來，四道目光頓時撞在一起。
    被那樣溫潤如水的目光凝注，他隻覺得全身筋絡像是被溫水熨慰過，無一處不妥帖。心跳沒來由變疾，忙低下頭，不敢與那人直接對視。
    當代劍聖的聲音悠悠然飄入耳中，溫潤異常：“想學嗎？”
    他心中一跳，忙抬首用力點頭。
    雪萊啞然失笑，招手示意他坐到身邊，隨即把著他的手按在琴弦上，一點一點細細傳授：“琴有內外五形，六律五音。左手龍睛，右手鳳目，按宮、商、角、徵、羽。又有八法：抹、挑、勾、剔、撇、托、敵、打……”
    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撫琴之法，然而那是淩昊天第一次離他這樣近，甚至可以聞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香椽的潔淨氣息。
    那個從來心比天高的十六歲少年立時耳熱心疾，頭腦裏一片空白，隻能機械地隨著雪萊的手勢撫按琴弦。
    之後師傅說了些什麼，他已經不記得了，唯一的印象就是那人的手掌溫厚有力，虎口和指節處起了一層厚繭，覆在手背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溫暖妥帖感。
    那個時候，他忽然有一種衝動，想要反手扣住他的手指，最好能一直這樣下去，再不要分開。
    然而，側頭看見那半邊在月光下空靈出塵、玉色入骨的麵頰，他陡然失了勇氣——
    這樣的人……本就是隔離於紅塵之外，是塵俗世人永遠隻能抬頭仰望的吧？
    不……一般的俗世之人根本連見他一麵的機會都沒有。
    清涼台獨立於塵俗外，周圍設有陣法結界，普通人根本無法靠近。多少修行之人在每年春夏之交來到雲夢山，渴望有緣法得窺通往清涼台的門徑，但往往蹉跎一生也緣吝一麵。
    而他，卻能拜入劍聖門下，得聆師傅諄諄教導，這本身已是絕大的幸運。
    隻是……人總是貪心的，當你擁有以後，就會想要更多。
    更何況……還是這樣一個清絕出塵、風采傾世的人。
    淩昊天閉上眼，往事一波一波湧上心頭，美好寧靜宛如幻夢一般，如今卻被硬生生打碎。
    而最讓人覺得諷刺的，卻是那個親手打破這份美好寧靜的人，正是他自己。
    可笑……實在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