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夜是坐波鳥的車來的，回去時見月色尚佳，便拒絕了波鳥送她回去的好意，自己拎著一堆打包的飯菜優哉遊哉往回走。
    她不是一個習慣耽於往事的人，但是今夜的月光實在很好，清影朦朧，仿佛水銀鋪地，很容易勾起昔日回憶。
    印象中，那似乎也是月色極佳的夜晚，雪萊師傅坐在雲台之上，對著白石欄杆下翻滾奔湧的雲海銀濤靜靜念誦：“世間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她冷笑應對：“什麼如夢幻泡影，不過是刀子沒割在自己肉上，所以不知道疼罷了！”
    雪萊搖了搖頭：“似你這般受怨毒煎熬，不過是傷人三分再自傷七分！”
    她冷哼一聲：“就算是下阿鼻地獄，我也要對方九族陪葬！”
    她聲音不大，嘴角猶帶著笑意，然而眼中寒光幽幽，便如毒蛇口中兩點尖銳冷芒，怨毒無限。
    雪萊仰頭望著夜空，靜默了許久。直到她都有了些許睡意，才長歎一聲：“今夜月色尤佳，你便將東坡的《前赤壁賦》抄寫二十遍吧。”
    她沒說什麼，隻是依言鋪開紙張，一字一字細細謄抄。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她知道雪萊師傅為什麼要她抄寫這段文章，隻可惜她不是蘇軾，沒有那樣曠達的心境，就算再抄兩百遍、兩千遍也無濟於事——
    她隻是一抹亡魂，從紅蓮煉獄最底層殺出，支撐她的唯一信念就是滿腔怨毒，即便曆盡冰火兩重煎熬也未曾化解稍許！
    這樣的她，即便在劍聖門下受了熏陶三年，也很難養成雪萊師傅那般悲天憫人的脾氣，所能做的隻是承諾師傅絕不輕易動手殺傷任何一人性命。
    然而除此之外，她行事從來隨心所欲，百無禁忌，當初會和青羽簽訂契約留他在身邊便是一例。
    旁人若是欠我一分，我便要人十倍奉還，行於世間所求，不過如此而已！
    想到此處，她陡然停住步子，眉心隱約有戾氣一閃而過——真是，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怎麼還是忘不掉！
    想來是今晚的月色實在太好，連她見了都有些心神恍惚，失去了平日裏的自持力。
    待得心境稍稍平複，剛要舉步，忽聽前方巷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幹澀的咳嗽聲，輕淺空洞，氣息急促不定，好似空氣都來不及吸入肺中。
    林皓夜跟在雪萊身邊三年，劍術學了七八成，岐黃一道卻隻得三分真傳。不過此刻夜靜，咳嗽聲越發清楚，一聽就是因為肺髒受傷虛弱而引起的氣血虧損，而且已經拖了不短的時日沒有好好醫治。
    這樣下去很有可能會落下終身的病根！
    要不要管呢？
    林皓夜猶豫了一下，眼底有光掙動：算了，又不關我的事，反正當年也沒人管過我的死活！
    這樣打定了主意，她自顧自地往前走，卻意外地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拐進右手邊的胡同——
    那個人是……殷文？！
    林皓夜眨眨眼，有種無語問蒼天的感覺：怎麼每次碰到麻煩時都會遇到這個人？老天，你不是故意在耍我吧？！
    旁的人可以不管，可是這個人……總算跟荊玥有些關聯，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好吧好吧，她認了！誰讓她是個習慣性倒黴的體質！
    就當是幫荊玥的忙好了！
    這樣自我安慰著，她掉頭跟著進了胡同，卻見那個身影蹣跚而行，慢慢拐進一旁的小藥店裏。
    他是出來買傷藥嗎？不過這樣的小藥店想也不會有好藥，最好還是去找個中醫館看看。
    這樣想著，她施展輕身功夫掠過去，在離著還有四五米的牆根處停下來，施展耳力想聽他說了些什麼。
    她修為非凡，殷文聲音雖低，聽在耳中仍是清清楚楚。他說的幾個藥名都是最常見的鎮痛片，雖然能緩減一時疼痛，於他的傷勢卻沒有好處，用久了還可能會成癮，對身體的毒害極大。
    所以說不懂醫理就不要亂吃藥！治療內傷，用東方的中藥調養比西藥有效得多！
    不過這家夥傷成這樣，為什麼不去看醫生？
    林皓夜的大腦飛速運轉著：如果是意外受傷，最多傷及筋骨，不太可能會令肺髒受傷。那就是說……他受傷是有人刻意造成的？
    而且他的傷勢是不能讓醫生看見的？
    到底是為什麼？
    她還在思索著，殷文已經從藥店裏出來，緩緩向巷子深處走去。
    林皓夜這回打定了一探究竟的決心，遠遠跟在他身後。她身法輕盈遠在對方之上，又刻意淹沒了形跡，殷文自然察覺不出。
    這樣跟出去數十丈，四周越來越靜僻，幾乎不見人影，唯有昏黃路燈無精打采地照亮三尺之地。遠處則是一片黑沉混沌，看不清景物，不時傳來沙沙的草木之聲。
    這家夥住在這麼荒僻的地方？
    還真是符合他的脾氣。
    林皓夜見他不過三麵，對他的冷僻性子已是頗多微詞——高舒羽的孤高自詡也就罷了，還可以理解為有魏晉文人的氣質。這家夥卻是冷峻陰沉得像個影子，遠遠避開人煙，好像根本不是這個世間的人。
    她暗自腹誹著，忽然聽見四周草木間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傳來，似是有許多人在悄悄靠近。
    聽這陣勢，像是訓練有素，不是一般的打劫？
    林皓夜皺緊眉頭，借著矮牆陰影遮蔽身形，卻聽衣袂掠空之聲接連響起，應該是那些人從隱藏的地方現出身來，擋在殷文身前。
    果然，這些人都是衝著殷文來的！
    算上上次那些人已經是第二撥了，話說這家夥到底招惹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引來這麼多仇家？
    靜夜中，夜風帶起灌木草叢一徑響動，夾雜著一個低沉的男音響起，透著說不出的冷嘲笑意：“殷文主管，真是好久不見了！”
    林皓夜眉頭微蹙：聽他的語氣，似乎跟殷文早已認識，而且是結怨極深！
    殷文卻隻是沉默不語，耳中聽到的唯有淩厲呼嘯的夜風聲。
    那人繼續冷笑：“能從征天軍團手中逃出來的人，閣下可是第一個！拜閣下所賜，金三角一役我軍傷亡慘重，這筆賬我今天就跟你算清楚！”
    他聲音不大，更被夜風淹沒了大半，然而聽在林皓夜耳中卻是清楚無比。尤其是“征天軍團”四個字，簡直是震若驚雷！
    普通人自然沒聽過征天軍團這個名字，然而在各地區的武裝勢力和雇傭軍團中，這四個字可謂名聲響亮，震耳欲聾——作為世界第一的雇傭軍團，打擊了無數毒販和海盜集團，自然鮮少有武裝勢力沒聽過。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是，征天軍團背後真正的支持者，正是全球商界居於領軍地位的淩氏財團——即便在各國政府以及雇傭軍團中，這也是少有人知的絕密！
    而淩氏集團的年輕總裁淩昊天，正是征天軍團的掌權少帥！
    真是錯雜到分不清的關係網！
    殷文聽到此處，忽然淡淡開口：“戰場之上，生死隻隔一線，我沒有別的選擇。”
    那人冷哼一聲：“死的人不是你，你當然這麼說！索菲爾那對姐妹勾結毒販，作惡無數，你幫她們就不怕遭天譴！”
    如果說淩氏是以其名為“征天”的雇傭軍團聞名於世，那索菲爾集團就是以與金三角、金新月地區的毒販勢力勾結而臭名昭著。
    在背後操縱、平衡各販毒勢力的行動，不僅從中漁利，還能在販毒的巨額利潤中分一杯羹，後崛起的索菲爾集團能在短短數十年間形成與淩氏相抗衡的規模，其原因就在於此。
    這件事雖然隱秘，了解內情的人也不少，隻是那對姐妹極其精明，動作雖大，卻很難抓住什麼把柄，以致這麼多年來生意越做越大。不恥者有之，蔑視者有之，然而索菲爾總裁仍是我行我素，對指責聲渾然不屑一顧——
    能直接達成目的的手段就是最有效的，林皓夜倒是相當欣賞這位總裁的行事風格。
    她心下思忖：半年前征天軍團為剿清金新月地區的毒販勢力而和索菲爾集團進行了局部交戰，結果是索菲爾集團敗了，但征天軍團也傷亡慘重。
    聽他們話裏意思，這個殷文似乎是當時索菲爾集團的統領主管？
    想到此處，她麵色陡然一冷：雖然她並不完全讚成淩氏集團的所作所為，可如果殷文真是索菲爾集團的人，她也沒必要多管閑事了——
    她可不想牽扯進淩氏和索菲爾這兩大集團的恩怨糾葛，更不想把荊玥和小高拖入險地！
    殷文聲音平靜，不帶絲毫起伏：“我留在索菲爾自然有我的理由。何況……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部下送死。”
    那人聲音驟然一寒：“說的沒錯，我不能眼看著部下送死，所以你的命我要定了！”
    他話音剛落，人已不顧性命地合身撲上，動手時風聲淩厲，招招都是要致人於死地。
    林皓夜聽風辨聲，心知那些人已是一擁而上圍攻殷文，看來前幾日在深巷撞見的那幫人也是同樣來路，隻是沒想到會被這家夥全殲，才惹來了更加厲害的角色。
    她跟殷文交過手，這人身手頗強，若是全盛之時，這些人多半奈何他不得。可他現在身負內傷，氣力不支，被這麼多人圍攻隻怕撐不了多久。
    就像是印證她的猜測一般，遠遠聽見殷文悶哼一聲，看來已經吃了大虧。
    要出手嗎？
    林皓夜心裏一緊，淩氏和她頗有淵源，她雖然不滿他們的一些行為，卻也不願與其正麵為敵，更何況下山前雪萊也叮囑了要她盡量避免和淩氏衝突。
    就在猶豫的當口，身後傳來一聲重響，好像是有人摔落在地，然後是五六個人一擁而上，把那人死死按在地上。
    殷文被抓住了？
    其實……這樣也好。
    這些人的目標是殷文，抓到他之後自然不會惹大事端，也就不會殃及荊玥他們。
    這樣的結局，也應該算是皆大歡喜……
    她這樣想著，腳步卻邁不開了，下一秒就聽見清脆的聲響，似乎是腕骨被人硬生生折斷。
    “把他綁起來，回去之後立刻打斷雙足腿骨——廢了他手足，我倒想看看他要怎麼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