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株爬山虎。
    與別的爬山虎不同的是，它被種在了花盆裏，並且，他有一個名字，叫小趴。
    這個名字是主人給它取的。
    它還記得主人把他從花卉市場捧回來的時候，用那雙善於彈琴的手指細細地撫弄著它打蔫的葉子，輕聲笑道：“瞧你這德行，蔫兒了吧唧的，以後就叫你小趴吧！”
    它當時正在打瞌睡，聽到主人的這句話也沒有清醒過來，隻暗暗記下了自己的名字。
    春去秋來，幾個寒暑，它的枝葉從綠到黃，及至枯萎後，再次綻芽。
    它在這個小小的陽台上，已呆了三年。身後牆體上的枯葉，是它存在過的痕跡。
    它要求自己的記憶停留在初到的那一年。
    那一年，陽台上隻有它這一盆爬山虎，主人每天從學校回來，都會坐在它身邊。
    不一定會為它澆水剪枝，更多的時候，主人隻是坐在它旁邊，跟它說說在學校裏發生的事情。那些事情對於無法動彈的它來說，實在太過神奇，神奇到它無法相信，慢慢地，也就失去了興趣。但它依然喜歡主人坐在它身邊的時候，那樣它才不會覺得孤單。
    這個陽台，對於它來說，還是太大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兩個月，它的葉子便已經綠油油地爬上了陽台。
    那一年的傍晚，主人總會打開臥室通往陽台的門，然後坐在琴前彈起悠揚的曲子。
    主人告訴它：“小趴，這是鋼琴，我今天彈得是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很適合吧？”
    隨著主人心情的變化，他會彈起不同的曲子。
    小趴就在陽台上看著那個黑乎乎的大盒子，在主人的手指下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它不清楚人類能不能看到這些光，它猜是不能的吧？在所謂的進化中，人類已經退化了。
    秋天，小趴披上一襲紅衣，懶洋洋地趴在陽台上。
    今天早晨，主人對它說：“小趴，我去給你找一個朋友回來。”
    它很想告訴主人，自己不需要朋友，隻要主人就夠了。然而，主人怎麼可能聽得懂它的語言？
    午後的陽光灑下，小趴快要睡著的時候，主人抱著一盆白色的花進來了。
    主人把那盆白色的花放到小趴身邊，對它說：“小趴，這是白菊，以後你們就是朋友了！”
    小趴側頭看了看身旁的白菊：那家夥長的可真奇怪，那麼大的花頭，那麼細的花莖，葉子也很小。
    在以後的日子裏，主人又陸陸續續地帶回了很多花，小小的陽台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花。
    漸漸地，主人不再對小趴說話，不再彈琴給它聽，有時候就連澆水也會忘記。
    小趴不知道自己身旁的這些花是否和它一樣也有思維，至少，它在這些日子裏清楚的知道了，它算不上花。它開的花太小了，在月季和茉莉的掩映下，主人根本注意不到它那些躲藏在葉下的花朵。
    時間匆匆流過，小趴身邊的花來來回回地替換，隻有它還固守在陽台的角落裏。
    又是一年冬末，小趴來到這個陽台已經三年了，主人也從學校畢業了。
    主人躺在床上，裸露的肉體上還有著另一個男人留下的痕跡，潔白的背脊上烙印著一個個紅色的吻痕。
    小趴躲在陽台上看著這一切，看著他的主人為了生活雌伏在另一個男人身下，看著那個男人扯著主人的頭發將其摁倒自己胯下，看著主人那曾經在鋼琴上綻出光芒的手指撫上了男人的身體。
    它忽然覺得很難過，它擺動著枝葉問身邊枯萎了菊花，問身邊的蟹爪蘭，問身邊的仙人球。
    誰都沒有回答它，誰都沒有理睬它。
    小趴努力地貼近玻璃，想要看一看主人的睡顏。
    它看到主人伏在床上哭了起來。
    是為了剛剛離開的那個男人麼？那不是你的導師嗎？小趴搖晃著葉子，向主人表示著疑惑。
    沒有人看到小趴的動作，也沒有人解答小趴的疑惑，隻有低低地抽泣回蕩在這個房間。
    小趴很想安慰主人，告訴他不要哭。
    小趴很想告訴主人，它很想聽他彈琴。
    春天怎麼還不到呢？小趴望著哭泣的主人，在心裏惱恨遲遲未來的春風。
    如果春天到了，它這些枯萎的枝芽就可以重獲新生，然後爬到主人身邊，用自己的方式安撫哭泣的主人。
    小趴開始祈禱春風快一點來。
    春天沒有感受到小趴的惱恨，更加沒有聽到小趴的祈禱，它依舊沒有來。
    已經入夜，本該到來的黑暗被路旁的街燈抹殺，人們就是這樣破壞著自然。
    小趴透過燈光看到了下午的那個男人，那是主人的導師，他又回來了。
    忽然間，小趴覺得很怕，它看到主人身上還未消散的傷痕，這個男人來了之後，又會怎麼對待主人？是打？還是什麼？
    小趴猜不到，它能夠想到的，隻是去保護主人。
    突然迸發出的力量驅使著小趴枯萎的枝芽，令其在冬末生出新芽，以一種奇異的力量穿過窗戶的縫隙、門的縫隙，穿過一切可以穿過的縫隙來到那間臥室，爬上那張床。
    這是小趴第一次觸及主人的肌膚，和他想象中的不同，人類的肌膚並不像它們那樣。
    它的枝葉戀戀不舍地爬上主人的身軀，人類肉體所擁有的體溫令小趴覺得溫暖、舒適。
    它舞動著那些極速的枝芽纏繞在了主人的身上。
    葉子覆蓋在了主人閉合的雙眼上，那些用來吸附在牆麵上的小小吸盤停留在了主人的背上、手臂上、大腿上，彎彎曲曲地葉梢輕巧地鑽進了主人嘴裏。小趴用自己的軀體環繞著主人，它在主人耳邊輕聲說著：“主人，我來保護你了。”
    這是植物的語言，沒有人聽得懂。
    小趴看的出，那男人進來的時候，大吃一驚，他想要大叫。
    不能給他這樣的機會！不能讓他吵醒主人！
    小趴還在這樣想著，暴漲的枝條便已經纏上男人的身體，頃刻間，男人化作一攤白骨，稀裏嘩啦地掉在了地上。
    小趴嚇得大叫起來，它不清楚這是怎麼了。
    植物的大叫與人類不同，它們的大叫僅僅是枝葉的瘋狂舞動。
    看著自己逐漸變得粗大的枝條，小趴漸漸冷靜下來，它再次纏繞上主人的身體，柔聲道：“主人，我能保護你。”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常要晚，警察破門而入的那一天，這個城市裏落下了第一場春雨。
    床上的男孩已經死了很多天，屍體已經開始發臭。
    他的屍體被從陽台爬過來的爬山虎緊緊纏繞著，如果想要檢查男孩的屍體首先要挪開這些爬山虎。法醫們試著將這些爬山虎移開，然而，上一秒剪短的枝芽，會在下一秒立即長起來，覆蓋住男孩的屍體。
    法醫害怕了，他們退到門邊，忽然踩到了一根白骨，事後經過鑒定，那是人骨。
    小趴看不到這些人，它的眼中隻有主人，它緊緊地纏繞著它的主人，保護著它的主人。
    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