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自出生之後，幾乎就沒有認真的看過幾次煙花。
    每年過年的時候，玄心正宗的人一般都會在宗主的帶領下四處巡視人間，可說是巡視人間，不如說那是一場並沒有賦予其實際意義的遊玩。
    人間到了年關的時候，大大小小的城池內怎麼都不會少了煙花。那個時候隻要一進城池，玄心正宗很多稍微年輕的弟子就在晚上偷偷跑出去，或者是在宗主和四個護法等等人的眼皮子底下半夜跑到屋頂上去狂歡。
    金光剛開始當上宗主的時候，對於世外修道之人如此喜愛煙花這一點很是詫異，可是後來這些事情發生的多了，他也就見怪不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憑這些小輩去胡鬧。
    畢竟修道之人到底也是人，而不是神仙。
    而他自己卻從來都不去看，即使有一次連四個護法都統統跑到了房梁上甚至那一天也帶著歡欣之意的稟報了他，明顯帶有想要邀請的意味。
    可是他還是沒有去，僅僅隻是站在窗邊，連麵前的窗戶都沒有推開。
    他從幼年的時候擔任玄心正宗的監察使，後來一直做到了宗主的位置，其中機遇或許是一部分，上一代宗主燕赤霞的不著調是一部分，但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自己的勤勉。
    他的人生，或許隻能跟除魔衛道緊緊相聯。
    沒有其他。
    但在那一次看著窗外的光亮隱約明滅在他眼前的公文上的時候，他卻忽然想起，其實自己似乎是有幾次認真看煙花的經曆的。
    想到這裏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了。
    記憶裏模糊的那少的可憐的幾次，大概有一次是在他很是年幼的時候，和他還沒被陰月王朝害死的父母一同去的。
    他的父母當時在玄心正宗的地位並不是很高，在他的記憶裏好像連他手下的四大護法都沒有到，所以在玄心正宗並不受人重視。可他們遺留在金光的記憶裏的片段，卻都是十分疼愛孩子的父母的證明。
    就例如在父母死前的那一年年關，他和玄心正宗其他的孩子們依舊遵循著曆代玄心正宗的傳統出外巡視人間。而那一年他的父母在年夜的那天晚上，陪著他看了人生中最為認真的一場煙花。
    煙花。
    在年幼的他眼中，美麗脆弱，轉瞬即逝。
    到了他這個年紀，似乎不適合總是接觸回憶。
    可是在這個時候，當他已經記不得當時他父母臉上溫柔的表情，卻始終記得那場有始有終的煙花，絢爛而璀璨，像是生命中隻有一次盛放的曇花，太美麗所以太幻滅。
    想到這裏的時候，他已經放下了手中的筆，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卻依舊沒有推開窗戶。
    外麵喧嘩聲陣陣，窗縫中慢慢飄進了一股夾雜著煙火氣息的空氣。
    這才是人間。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索性覺得繼續回憶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反正也是這個年紀了，就算隻是回憶，都是很珍貴的。
    隨即他就想到了另外一次，和一個不應該在他身邊出現的人一起看過的煙花。
    七夜。
    這個名字背後，是整整的一個陰月王朝。
    七夜年少就當了魔君，登基的時候還不過弱冠之年，雖然一直接受的是正統的皇家教育，一身皇者之氣威懾意味十足，可畢竟比他差不多小了二十歲，在他第一次看見七夜的時候，心中還是不由自主的冒出這還是個孩子的念頭。
    可就算小了這麼多，敵人還是敵人。
    沒有人會以為自己的敵人比自己年紀小很多，就熄滅了要毀滅對方的決心的，更何況他是金光。
    是玄心正宗的宗主。
    在陰世幽泉爆發後的那一段日子裏，玄心正宗和陰月王朝說著還是對立，可是彼此之間的氛圍卻是肉眼可見的緩和了許多——雖然彼此仍然是對手，可是既然以前並肩作戰過，惡感怎麼說也要小一些。
    那個時候他和七夜魔君為了陰世幽泉的事情，從來就沒少過起爭執，玄心正宗跟陰月王朝更是打的不可開交，誰都不肯聽誰的，直到後來燕赤霞夫婦來了之後，這種情況才微微好上了那麼一些。
    可是也僅此而已了，陰世幽泉已解決，就像那個時候的七夜魔君所說，陰月王朝和玄心正宗，依舊是不共戴天的仇敵。
    當時聽到七夜魔君這話的時候，金光就在心中暗暗的將警惕再次加重了。
    七夜這個魔君，正因為他年紀還小，恐怕是更不能小看的。
    這個年少的魔君，說不定成長的會比當年的魔君六道，更為可怕。
    所以在後來的一段時間內，玄心正宗眾人都略略放下了一點緊張的時候，站在玄心大殿正門處抬頭仰望著天空的金光，心裏卻更加警惕了。
    可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的是，看起來無比睿智的七夜魔君會在一個漆黑的晚上孤身一人闖進玄心大殿，隻為了來送一張小小的素箋。
    那素箋隻有他一個人發現了，在殿外柔和如水的月光下，他屏聲靜氣的低頭細細的看著那張素箋的墨字的時候，覺得自己的心弦被重重的撥了一下，發出嘣的一聲巨響。
    看煙花。
    玄心正宗的宗主和陰月王朝的魔君。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他還是去了，為了他心中隱秘的某種感情，更準確的說，他希望這能成為這某種感覺滅亡的引子。
    那一天他沒有穿厚重的正裝，隻是穿了一襲簡單的淡金色袍服，神色冷清的望著街邊站在他不遠處，同樣是一身便裝的七夜。
    夜裏的涼風拂過他的衣袖和七夜耳邊的鬢發，他略微低著頭一邊走一邊聽著七夜有點像是小孩子討賞的高興語氣，有點想笑，卻怎麼都笑不出來。
    “今天這裏不談正派魔道，不談明天的事，好不好？”
    真的還是個孩子，他冷著臉這麼想著的時候，他有點蒼白的麵孔在那個笑的開心的魔君手上的煙花映照下，顯得有了一絲人間的暖意。
    “你有沒有想過，會有一天你跟我這個魔君一起逛街賞燈啊。”
    這樣活潑的語氣，果然是常年在深宮裏憋得久了的少年魔君可以說出來的話，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就聽見了頭上有什麼東西爆開的聲音。
    然後身邊的那個人就突然抓了一下他常年冰冷的手，輕快上揚的語氣在他耳邊響起：“抬頭看，煙花！”
    煙花。
    他猛然從回憶中轉醒，隻覺得在窗戶邊上站的久了，全身都已經冰涼了，此時卻好似還能感覺到那隻溫暖的手突然重重的在他手上一握，一下子就讓他渾身一燙，瞬間恢複了常人的溫度。
    窗外的喧鬧聲仍在繼續，金光站在窗前，不僅能聽到孩子們的追鬧聲，還能隱隱約約的聽到四大護法裏唯一的一個女子朱雀的笑聲。
    那笑聲很是清脆，卻在傳入他耳朵裏的那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更為低沉，雖然也是高興卻沒有帶著十分歡喜的聲音。
    他知道的。
    煙花轉瞬即逝，所以看煙花的時候，一定要睜大眼睛，不能眨眼。
    否則就會錯過。
    就像是那隻手一瞬間的溫暖一樣。
    可是那又如何，他已經習慣了冰冷，並不需要那種溫暖。
    這是他的責任，亦是他的願望，他永遠不會放棄毀滅陰月王朝，更不會隻為了心中那一刻隱秘的觸動而改變自己的想法，並且不僅他自己明白這一點，那個人也是知道的。
    他可能會因為一瞬間的感覺而迷惑，卻絕不會因此而放棄什麼東西。
    玄心正宗的宗主，有選擇不如沒有選擇。
    煙花轉瞬即逝，就像是那一刻他心中隱秘的歡喜和疼痛，隻是一下，挨過去就結束，也永遠不會再有了。
    他還記得那一天晚上父母對他說過的話，他們說，若是不睜大眼睛看，煙花就會盛開完畢，而你錯過的那一朵，將永遠不會再出現。
    但他們沒有告訴他的是，若是從來沒有睜開過眼睛去看的人，應當如何。
    或許，他是個從來都不需要煙花的人，也說不定。
    金光這麼想著，臉上再次恢複了古井無波的神色，慢慢的踱回了書桌旁邊，低頭看著自己剛才站起身來之前寫下的那幾個字，眼光漸漸變得冷酷而漠然。
    殺無赦。
    那一種不知道應該用什麼來命名的感情，兩個終究對立的人之間的感情，僅僅隻存在於那場覆滅的煙花裏，而不在當下的人間。
    【煙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