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oe連忙閉上眼睛，意識裏緊緊抓住那雙藍眸，一陣難受的天旋地轉後，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熟悉的地方。
    這次，她站在自己的店門外。紅杉木鑲嵌著幹淨玻璃的歐式店門，旁邊同樣風格的窗台上擺滿了花盆，一片翠綠中可見幾支玫瑰；大門關著，透過玻璃可見一位老伯伯在吧台裏擦拭著酒杯，櫃台後麵架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左側的台子上放著兩個橡木酒桶；店內的原木桌椅擺放整齊，這時無一客人。
    Zoe知道，這是2010年的春天。
    身後傳來單車的刹車聲，轉過身去，不出意料的看到2年前的自己。
    那時候她畢業一年多了，在廣告公司裏做助理設計師，掛著好聽的頭銜做著幫別人擦屁股的工作。
    眼前的人看不見她，徑直推門進去，她也趁機溜進店裏。
    “盧伯伯，早~”
    “早啊，丫頭~”伯伯將擦好的酒杯放回架子上，從櫃台下麵摸出茶盒，“來杯茶？”
    “謝謝。”年輕的Zoe坐上吧台椅，喝著帶有佛手柑香氣的伯爵紅茶，和伯伯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工作還是不順？”Zoe念書時會接一些活，盧伯就是那時認識的，他來找她給自己的酒吧做菜單招貼畫之類的設計，他總是讓Zoe做她覺得最合適的設計，所以Zoe很喜歡他，會幫他把做好的成品從印刷廠拿到店裏，這時盧伯就會泡茶給她喝，慢慢地就熟悉起來了。
    “別提了。”小Zoe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
    “說來聽聽？”盧伯放下手裏的工作，也坐上對麵的高腳凳。
    “……半年前有個外援設計師把包裝袋的正稿做錯了。他把一係列裏的單個直接copy了就拿去調色，他難道不知道那一個係列裏每個包裝除了顏色不同，連上麵的花紋也是不一樣嗎？？？”
    “半年前的事還記著呐？”盧伯幫她把杯子續滿，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說是正稿，我直接就發到印刷廠去了。”小Zoe抹了一把臉，悶悶的說。
    “後來呢？”
    小Zoe小聲抽了下鼻子，“隔了幾天公司裏另一個設計師要做海報，需要包裝袋上麵的花紋，打開一看；印刷廠都打版好了，是最後關頭才攔下來了；我被設計總監訓了2個鍾頭，然後還得幫那個外援改。”
    “……”盧伯伯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等她說完。
    “是我的錯。”小Zoe低下頭，手捧著滾燙的杯子，“我明知道那個外援不靠譜，他之前就做錯過不少東西，我應該檢查完再發的。”
    “丫頭，別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也別總死死記著。”盧伯伯邊說邊從她手上拿掉杯子。“有錯就改改了就好嘛。該忘就忘了吧，放鬆點才能做得更好，你這樣越緊張越容易出錯，知道不？”
    “公司揪著這個不放，都半年了。我現在根本沒法工作。”
    Zoe當然還記得這件事：因為出了這個錯，公司經常拿她當反麵教材教育員工；也因為這個錯，她每次做東西都會有好幾個設計師或者項目經理站在她背後“好心”地提醒她“還記得那個包裝袋嗎？”“這次要細心哦”“這個稿子很重要的”“千萬不要出錯咯”……
    說來當時也是自己心態不好，太脆弱了，被這樣來回折騰了半年，她可憐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半夜做噩夢還夢見出正稿出錯了，嚇出一身冷汗。
    而前幾天發生的事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前幾天全公司開會，分配下個月的工作任務。其實一個項目很小，發揮空間少利潤也低，總監都不看重它，礙於老客戶的情麵才接的，那些設計師都不願意接單，後來隻能硬派給其中一個……”
    2年後的Zoe看著跟前年輕的那個不知不覺又要去抱杯子，她知道自己情緒一激動就手腳冰涼，總是下意識的去抱熱的東西，就算過後發現被燙傷了也無法控製。
    盧伯眼明手快地將自己那杯溫水推到她麵前。
    難為他老人家一把年紀還得手腳利索的照顧自己了。Zoe想
    “那個設計師還是不願意，設計總監就冒出一句：‘其實我是很看重這個項目的，所以才安排給你；要是我不重視它我就安排給Zoe了’。整間會議室的人全部都盯著我……”
    Zoe覺得她的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有點灼痛，隨意將兩指撚了撚並不多加理會。
    “我這幾天都沒有工作，設計師都點名找其他設計助理；我在做的那些散單也被抽走了；連我帶的實習生都在背後議論我。”小2歲的Zoe坐在那裏，眼光無意識的落在橡木酒桶上，“我不想做設計了……”臉上閃過一絲茫然，“……可是其他的我又不會做……”那種站在十字路口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去的茫然。
    當時的Zoe看不到盧伯的表情，現在她看到了，他的臉上交雜著憤怒、惋惜和一絲猶豫，但是很快就不見了，恢複平時溫和慈愛的樣子；她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一句改變她命運的話：
    “那你願意不願意來接我的班？”
    “什麼？”她將眼光收回，吃驚地眼前的長輩。
    “你知道我兒子在杭州工作成家，他很早就提過要接我過去，隻是我一直舍不得這家店。現在，”盧伯伯有點不好意思，“我快要有孫子了，我很想過去看著我孫兒一天天長大。所以……你願意接手這家店嗎？”
    “……”Zoe好笑地看著年輕的自己驚得目瞪口呆的蠢樣。
    “你可以分期付款，也可以把這裏改成你喜歡的咖啡館或者茶館，我會教你你開店需要的一切東西。”他把手搭上古樸的橡木酒桶，眼底滿滿的不舍。“隻要你答應，能把這裏經營下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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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她好像坐在那裏欣賞著一場快進的默劇，耳邊聽不到一絲聲音，周圍的場景卻好像走馬燈似地運作著。
    她看著自己把Mary介紹給盧伯，盧伯讚許地拍拍她的肩膀跟自己說了什麼。她記得當時他說的是：“好好幹！別讓我失望！”
    她看著盧伯和自己坐在店裏規劃著店裏的未來。她記得她當時是想將酒吧繼續延續下去，但是盧伯認為她不適合，後來就決定改成西式咖啡館；
    她看著自己和Mary兩人一起改造店裏的裝修。她們保留了店裏原本的構造：將橡木酒桶調酒器冰桶之類小心打包好安置在倉庫；將牆上西部牛仔的招貼畫換成雅致的靜物攝影；添置了烤箱、咖啡機、果汁機、刨冰機、打蛋器、蛋撻展示櫃等咖啡館需要的廚具；將大部分玻璃杯換成骨瓷的杯子，或純白，或是繪有精致花卉，剩下的一些將用來盛果汁或者冰點；換了經典款的格子窗簾；在每張桌子上擺上花瓶；改小了櫃台，將它隻用於收銀和傳單，騰出的地方安置了幾對沙發椅，椅子上放著米字旗抱枕；收羅了很多時尚雜誌和經典名著，塞滿了那個書架……
    她看著一罐罐咖啡豆、茶葉、花草茶擺上廚房的架子；一袋袋麵粉、糖、各種調味料裝入倉庫；一瓶瓶牛奶，一塊塊奶酪，一盒盒雞蛋碼進冰箱……
    她看著盧伯一點點教她如何到相關部門辦理手續，如何定價，如何入賬，如何做到收支平衡，如何管理……
    她看著他們在廚房做出一杯杯飲品一道道點心，無數次試吃後改良出最可口的配方；
    她看著自己設計店裏的菜單和廣告畫，她第一次這麼開心做設計，她就是自己的客戶，按照自己的意願描繪自己的未來；
    最後，她看著他們敲定了店的新名字——ZOEY，是她名字的另一種形式。她記得當時盧伯說，Zoe在希臘語中是“生命”的意思，他希望這是一家有生命的店，而不單純隻是為了賺錢和生計。
    終於，到了開業的那天。
    她還是坐在那裏沒有動過，隻是仿佛有人按掉了【快進】和【靜音】兩個鍵，她看著那個2年前的Zoe走在晨曦中，穿著淺灰色的襯衫和深色格子長裙，抱著一束鮮花，向ZOEY走來。
    熟練的開鎖推門進店，她的半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輕輕的響聲。她將花束隨手放在一張桌子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讓晨風吹進店裏。將花束的包裝拆開，將鮮花修剪好，在透明的玻璃花瓶裏插上紫色的勿忘我，在黑色的長頸瓶裏插上紅色的玫瑰花點綴幾支滿天星；在小鐵皮桶裏插上鮮豔的小雛菊，在白瓷罐裏插上粉色和橘色的康乃馨。
    收拾掉桌上的枝葉，她抓著抹布在店裏走來走去，抹去椅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來回檢查了好幾遍。
    上午8點。
    她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抓住門把手。
    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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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手手指傳來一陣隱隱灼痛，這時一陣熟悉的天旋地轉籠罩了Zoe，她不由自主的閉上了眼睛，等她重新睜開雙眼，第一眼看見的是那有些陳舊的地板，她回來了。
    她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跪趴在店裏唯一的空地上，耳邊的嘶吼聲已經不見，震動也明顯在逐漸減弱。
    她抬起頭，她手裏原本緊緊抓著的兩隻小鬼頭終於不見了。
    攤開雙手，食指和拇指微微泛紅。
    門口傳來叮鈴一聲，扭頭看去，Mary急匆匆地推開店門，她的身後是整個布滿晚霞的天空，和巷子裏穿梭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