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鬼、鬼、鬼！
    枯藤，老樹，昏鴉。
    這是一處極其荒涼之地。
    成片的墳塚和墓碑是這片土地上隨處可見的風景。人踏出來的小路邊上長滿了不知名的野草和野花，是這片土地唯一讓人感到舒服的地方。
    至少，有了幾分生氣。
    一群烏鴉盤旋在空中，陰慘的叫聲令人頭皮發麻。
    亂葬崗。
    是人們給它的名字。
    在這裏，隨處可見散落的屍骨和腐爛的屍體，空氣中有股惡臭，令人作嘔。
    這樣一個陰森恐怖的地方自然鮮少會有人來，莫說是四下無人，漆黑寂靜的夜晚，就連豔陽高照，天光大亮的白天也見不到半個人影，偶有貪圖方便走近路的人也是低著頭，腳下不停，匆匆而去。
    每個路過的人都無心留意附近，所以誰也不知道亂葬崗的山坡後會有一座小木屋，而小木屋裏住了一個人。
    鐵老頭。
    他本不姓鐵，隻因年輕的時候是鐵匠，手藝一絕，經他手的刀劍變得又快又利，削鐵如泥，到了老了，人們都稱他為鐵老頭，真正的名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
    鐵老頭的老伴死了七年，自老伴死後，鐵老頭生無可戀，便搬來此處，負責看守此地，防止有人肆意破壞，擾亂死者安息。他每月從縣令那裏可以領到一份還算豐厚的工錢，畢竟，這份工作不是任何人都願意幹的。
    鐵老頭每天天亮就會起床，去亂葬崗上巡視，看見用草席裹起隨地丟棄的屍體，他會挖坑將屍體掩埋，傍晚回到小屋休息，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這七年間，他從未見過一個人敢在夜晚孤身走在亂葬崗的小路上，就連他這個將死之人也不敢。
    在這個地方，夜晚出沒的，隻有鬼！
    那些跳動的鬼火就是鬼的化身！
    鐵老頭沒有見過鬼，但他卻見過那飄忽不定的鬼火，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是有人在走動，舞蹈。
    這些鬼火鐵老頭也隻遠遠的見過一次，但一次，就能將鐵老頭嚇個半死。
    現在他又見到了！
    彎月之下，月輝清淡，勉強能照亮麵前的小路，而更遠的地方，則被黑暗吞沒，像一隻野獸，張著嘴，吐著陰寒的氣息。
    睡到半夜的鐵老頭被尿憋醒，出來屋外撒尿，他正將褲頭解開，卻看見一點白出現在道路盡頭，慢慢的，慢慢的朝鐵老頭走來。
    鐵老頭尿撒到一半，生生被嚇得憋了回去。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鬼火！
    隻有鬼，才會在夜晚活動！
    “啊，鬼啊！”
    鐵老頭大叫一聲，拎起褲頭跑回屋裏，摔上大門。
    他溝壑縱橫，蒼老的臉上冒出一陣陣的冷汗，瘦小的身體也在輕輕顫抖，他抵在門後，心髒狂跳不停。
    屋裏沒有燃燈。
    就算是燈油，對鐵老頭來說，也太過奢侈。
    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點燈。
    黑暗之中，唯有從窗戶透進來的月光是唯一的光源。
    鐵老頭屏住呼吸等了很久。
    他不知道鬼要幹什麼，卻也聽過‘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鐵老頭想了想，嘿嘿笑了兩聲。
    他一身光明磊落，問心無愧，就算真的是鬼來索命，豈會怕他！
    鐵老頭壯了膽，離開門邊，往床走去。
    他剛邁出兩步，門就響了。
    “咚咚咚”。
    敲的很輕，很有規律。
    鐵老頭的冷汗流得更多了。
    當一件事永遠隻是想象時，誰都不會想到等它真正發生時自己當時的猜想是多麼的愚蠢可笑。
    鐵老頭沒有開門。
    他死死盯著那扇破爛的門，怕就那門會突然自己打開。
    “咚咚咚”
    又是三聲。
    鐵老頭還是不動。
    他已全身冰冷，手腳冰涼。
    鐵老頭抖索一陣，汗濕夾背，他抖著唇，勉強使自己開口：“誰、誰……啊……”
    這蚊子般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他從別人那裏聽說，鬼都是會法術的，你心裏想什麼他都能知道。
    門外靜了一陣。
    鐵老頭鬆口氣，他想，鬼已經離開了。
    他剛挪動腳步，門外就傳來一個清亮冷淡的聲音：“我是途經此地的旅人，天黑夜路難走，想在老丈這裏叨擾一陣，不知可否？”
    是人！
    這是鐵老頭腦中唯一的念頭。
    他急忙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蒼白清秀的臉上帶著似笑非笑，冷冷淡淡的神情，一身白衣不染塵泥，隔遠了看，還真像鬼火。
    鐵老頭看見他脖子開了一道不大的口子，已經結痂，衣襟染紅，腰間處也受了傷，血，打濕了衣裳。
    鐵老頭憐惜道：“孩子，快進來吧。”
    少年踏進屋中，道了謝，等鐵老頭點了燈，那少年已在桌邊落座。
    鐵老頭心疼道：“你在這等著，我去打點水，給你弄點吃的。”
    少年又道了謝，聲音清雅動聽，舉止從容優雅，風華絕豔，神采翩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鐵老頭打水回來，又替少年弄了些稀粥，看他喝下後才道：“孩子，你的傷口不好好處理可是會危及性命。”
    少年淡淡道：“我知道。”
    少年取了銀子放在桌上，道：“老丈，這是謝禮。我該走了。”
    鐵老頭吃了一驚，道：“你就要走了？”
    少年已站起身，他腰間那片殷紅又擴大了幾分。他道：“我必須得走。”
    鐵老頭皺眉，眉間的溝壑更深了，就像他的年紀，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裏？”
    少年笑了一聲，道：“天下這麼大，自有我容身之處。”
    他直直走向門邊，拉開門，鐵老頭叫住他：“這間破屋你就不肯委屈一夜？”
    少年平靜的道：“不行。”
    鐵老頭有些失望。他已經很久沒有和活人說過話了，甚至有時候，他都會忘了，他還是個人。
    少年道：“為了你好，我必須得走。”
    鐵老頭不解道：“為我好？”
    少年點頭：“是。因為……”他將目光望向遠處，是難以預測的黑暗：“有鬼在追我！”
    鐵老頭嚇了一跳。
    他剛才就把少年當做是鬼。
    鐵老頭抖索道：“這世上根本沒有鬼！”
    少年的聲音冷了下去，他冷冷道：“世上本無鬼，人心即是鬼！”
    “既然沒有鬼，你為什麼又說有鬼在追你？”
    “因為這些人，比鬼還可怕！”
    鐵老頭的身子又抖了一下：“明明是人，為什麼說是鬼！”
    少年冷笑：“這些人已經不是人，他們是鬼，甚至比鬼還可怕。鬼尚且還有善念，這些人眼中隻有殺戮，他們會用盡若有的辦法折磨你，讓你死不成，活不得，他們以此為樂，這樣的人，豈能稱作是人！”
    鐵老頭眼中有著恐懼。
    少年道：“如果這些鬼知道你和我接觸過，為了得到我的行蹤，他們定會不擇手段逼你說出我的下落，說與不說，都是一死。他們從沒有仁慈，也沒有善心。為了你好，我必須得走。”他回頭瞧了眼鐵老頭，話中帶著刺：“縱然你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你也還不想死。”
    鐵老頭長長的歎出一口氣，道：“我不想死。”
    少年笑道：“我知道，所以我這就走。”
    鐵老頭看著他踏出門，又叫住他：“我想知道一件事。”
    “什麼事？”
    “那些鬼為什麼要追你？”
    少年輕輕的笑了，說：“因為，我也是一隻‘鬼’。”
    少年邁出步子，走出幾米遠，鐵老頭忽然出現在他麵前，問他：“那些鬼追著你的原因就隻有這些嗎？”
    少年的瞳孔瞬間縮成一根針。
    他的身子那麼瘦小，隻到少年胸口，臉上布滿風霜的痕跡，一雙手，也隻剩皮子黏在骨頭上。
    就是這樣一個瘦小的老頭，卻從少年身後眨眼到了少年身前。
    少年道：“還有一個原因，我本不想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你早就已經知道了。”
    鐵老頭道：“你何不再說一次，老頭子記性不好，好多事情都記不住了。”
    少年道：“就算記性再不好，這件事，你一定記得住。”
    “什麼事？”
    少年緩緩笑了：“關於錢的事。”
    鐵老頭點頭笑道：“不錯。錢是個好東西，我絕不會忘記。”
    少年道：“我想你一定記得清清楚楚。”
    鐵老頭道：“昨日我請人給我帶了一袋鹽，一袋米和一塊臘肉，花了我三錢銀子，又請人到鎮上藥鋪幫我買了一些風濕藥膏，花了我五兩銀子，最後，又請人給我帶了一樣東西，花了我一百兩銀子。到目前為止，我身上還有三七兩二錢七分。這是我所有的錢。”
    少年微笑道：“你記得很清楚。”
    鐵老頭哼道：“錢是個好東西，我絕不會記錯。”
    少年道：“這個我讚成。”
    鐵老頭歎氣道：“我有個煩惱，你願意聽我說說嗎？”
    少年道：“當然可以，請說。”
    鐵老頭摸著自己的臉道：“我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了，沒有太多的時間，你能幫我想個法子，能在我死前花光十萬銀子嗎？”
    少年笑了笑，笑容十分友善柔和：“當然有。”
    鐵老頭喜道：“快告訴我！”
    少年柔聲道：“這個方法很簡單。”
    “有多簡單？”
    “眼一閉，就完事了。”
    “眼一閉？”
    少年的聲音依舊柔和：“隻要你死了，就不會有這麼煩惱了。”
    鐵老頭聽後，嘿嘿笑道：“這真是簡單的方法，我以前怎麼沒想到呢。”
    少年用一種柔和的目光看著他。
    鐵老頭笑得露出一口黃牙，道：“不過，我覺得這是個美好的煩惱，就算困擾我幾生幾世我也不會在意。”
    少年笑起來。
    少年輕輕的說：“這個煩惱，我想很快就要離你而去了。”
    鐵老頭看著他。
    少年嘴角輕輕挑高：“鬼，是不需要花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