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是一個頗有收獲的年份，準格爾使臣奉表至京、開放戶籍、修南北河道……一係列的豐功偉績都見證了乾隆是一個及其英明有才幹的明君；可是有得就會有失也是一個不變的定理，所以這一年也同樣成了大家離別的時刻。
    剛過了農曆除夕不過半個多月的時間，果親王允禮就因病不能上朝了。這是他常年壓製的病痛急發。我發現皇族中的人無非兩種結果。要不然就是保養得當長命百歲，要不然就是突發急症英年早逝。當然，這第二種原因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但是不可否認的是，我身邊大多數的人都會被歸結為這一類。
    乾隆知道我和允禮的不尋常經曆，所以在這件事情上對我是極為寬容，於是我又從隱蔽的幕後蹦到了後宮的最前沿。每天早晨守宮門的侍衛都會看到我匆匆離開皇宮，而直到宮門關閉之前的半個時辰之內，我才會全身疲憊的回到宮中。這樣的日子周而複始，時間久了連宮門侍衛都對我視而不見了，隻有我還依舊重複著這樣的不變規律。
    允禮的福晉和側福晉都是知道我的，原本的怒氣衝衝因為允禮的病重變得銷聲匿跡。我對於她們的不聞不問也並不給以回應，因為我很明白，他們也不過就是奉旨成婚的替代品，心裏都有大把大把的苦悶無處發泄。現在她們的依靠就要離她們而去，那種悲痛已經不是語言可以形容的了得了。
    每當我和允禮在床邊說著過去的種種趣事，福晉鈕祜祿氏都會站在門邊靜靜的注視片刻，然後再悄無聲息的離開。剛開始允禮還會很煩躁的厲聲嗬斥，可是漸漸地他說話已經成了問題，對此也就不再開口。而我則一有機會就會招呼她進來旁聽，慢慢的我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很和諧的三人行。回憶在我和允禮的身邊總是最美好的，即便是讓人落淚心酸的過往在此刻也成了“痛並快樂著”。鈕祜祿氏的轉變很明顯，剛開始她隻是麵無表情的看著我和允禮在那裏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可是後來她也會坐在不遠處看著我們，聽著我們的故事，然後跟著我們一起微笑或是默默的落淚。
    這一天我服侍允禮睡下之後正準備要返回宮中，鈕祜祿氏卻將我攔了下來。我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開口。
    “鍾沁，既然你和允禮有這麼多的過往和這麼深的感情，要不然……你就嫁過來吧！我知道我的提議很無禮，看到允禮病成這個樣子還讓你過門，可是……這許也是他最後一個心願不是嗎？”鈕祜祿氏看起來有些緊張，或者說她是在努力想要證明什麼。
    我笑著搖搖頭，說道：“王妃，鍾沁多謝您的美意了。可是我不能答應。”我向她走近兩步，她馬上退了三步，我笑著將她的手握在手中。這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看起來並不像實際年齡那麼年輕，也許是沉重的心情將她折磨成如此，可是在她的眼中還是有著期盼的希望。
    “王妃，我不嫁給王爺不是因為他的身體。說實話，我們有很多機會可以走到一起，可是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會去追求那種名分，彼此獨立才可以讓對方更加放心。您始終都是果親王的王妃，無論我和王爺之間有多麼深的交情，您卻始終都是他心中最放不下的牽掛。王爺他……也許是想在最後的日子裏，讓您對他失望。這樣，您今後的生活才可以輕鬆，而不會隻活在對他的牽掛中。”我想了想，還是說出了心中的話。這也許違背了允禮最後的心願，可是我不希望他在最後的時刻還沒有一個完整的家來溫暖他。
    鈕祜祿氏有些發怔，她隻是呆呆的回頭望著允禮的房間，不再言語。而我則悄悄地轉身離開。
    農曆二月初一，我帶著全套的理發設備來看望允禮。明天就是二月二了，是中國人傳統中的“龍抬頭”，每個人都會修剪一下頭發，以期盼來年紅紅火火。
    允禮看到我，露出一個相對燦爛的微笑，而鈕祜祿見了我，笑容裏則是多了一份真誠。
    “今天……你來的有些晚，就是……準備這些去了嗎？”允禮今天的精神好了很多，看著我手上的東西，他的目光中甚至有淺淺調侃的味道。
    “是啊！明天就是二月二了，正月十五大家都沒有在一起好好慶祝一下，今天我就要補過一個節日。”我揮著手上的剪刀，麵露威脅之色。
    “這是過的什麼節啊？我……看你，是……是借口來噌吃噌喝。”
    “就算是吧！我給你剃頭，你難道還不給我準備一頓好吃的？”我對允禮的話不加理睬，擺明了是和他抬杠。“我可是禦用的理發師，您王爺有這個機會，是難得了。”
    “好好好……為了這個，也要……為你準備豐富的大餐。”允禮很是無奈的搖著頭。
    我轉過身準備著工具，可是臉上再無一點兒笑容。
    昨天晚上我在夢中見到了白無常，他告訴我，二月二就是允禮的大限。早晨我很早就醒來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再去見他最後一麵，因為我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麵對他。此時此刻，我終於體會到了當年十三福晉的那種心情，這是一種比無知更為痛苦的折磨。
    在經過了很長時間的心理掙紮，我終於還是決定去見他。看著他平靜的離去，這也許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事情了，所以我一大早就借了各種東西來到王府。
    這一天鈕祜祿氏都一直陪著我們，直到晚上我也沒有準備離開。她看著我很奇怪的問道：“鍾沁，你今天不用回宮嗎？”
    我一邊收拾手邊的東西一邊搖頭道：“不用，今天我和皇上告了假，他特許我可以在宮外留宿一天，明天正午之前回宮便可。”
    “哦？！”鈕祜祿氏有些似懂非懂，轉身拿著我帶來的乾隆賞賜給允禮的補品去了後麵。
    我收拾完了手頭的事情就又回去看允禮，他正努力的想要翻個身。我趕緊上去忙他翻了身，又蓋好被子。
    “謝謝你，沁兒。”允禮的聲音很低，可是我還是聽到了。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叫過我了。很……懷念。”我坐在他的床邊，輕聲笑道。
    “是啊！我還是聽若濠這樣叫你……才跟著他改了稱呼。可誰知不過兩三年的時間，我又要……再改回來。”
    “我可沒有讓你改回去，是你自己非要和我拉開距離。”對於允禮的說辭，我很是不服氣，有些賭氣的說道。
    “是！是我自己想不開。咳咳……如果我堅持一下，也許我們就會在一起了吧？”允禮的呼吸有些沉重了。
    我愣了愣，搖著頭說：“你不用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我們都知道，即使是你我一直堅持下去也不一定就會走到一起，更何況……是我先放棄的。”
    房間的氣氛有些沉悶，好像山雨欲來。
    “你留下來是……是想看我最後一眼吧！”允禮歎了一聲問道。
    “胡說什麼呢！我巴不得你趕快跳起來從我眼前消失。”我呼的一聲拍了一巴掌到他身上，可是落下時卻如蜻蜓點水一樣輕。
    “你不用安慰我。”允禮並不在意我的言語，隻是接著說：“她們看不出來，你可是……細致蘭心。我自己也清楚……自己的身體，快要到時候了。能見到你最後一麵已經很滿足了。”
    我怔怔的看著他不再說話，這個時候鈕祜祿氏也回來了，允禮便轉開了話題。可是我卻再沒有心情去逗他們開心了。
    因為我的存在，這一個晚上允禮和鈕祜祿氏倒是聊了更多的話，似乎我是他們敞開心扉的鑰匙。到了醜時的時候允禮終於是撐不住睡了過去。他剛閉上眼睛又忽然睜開眼看著我說道：“鍾沁，天很晚了，別等了。”然後才又閉上了眼。
    鈕祜祿氏看著允禮睡去，便起身到後屋去換衣服，整個房間隻剩了我和熟睡的允禮，他微弱的呼吸聲像鼓點一下下敲擊著我的耳膜。我從窗戶的剪影中看著窗外的月亮，隻看到一片的朦朧，我有些沉醉。
    忽然，一道白光從那朦朧的月影上一閃而過，我馬上從沉醉中驚醒。心髒“噗通、噗通”的跳動著，就像是白有常為我施法時的那種感覺——有什麼東西從我的身體裏被硬生生的剝離、撕碎。我大口大口的喘著氣，然後一瞬間我好像明白了。
    慢慢的轉身，看著依舊平靜的允禮，我輕輕的將冰冷的手指放在了他的頸動脈上。除了允禮脖子細膩的皮膚和身上傳來溫熱的體溫，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我茫然的睜著眼睛，卻看不清眼前的一切，我隻是覺得一滴、兩滴、三滴……越來越多冰冷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背上和允禮逐漸冰冷的肌膚上，周圍的一切都隨著允禮的消逝變得冰冷。
    花盆底叩擊地麵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慢慢的抬頭對上了鈕祜祿氏的雙眼。她穿著眩紫色的長袍大衣，在她的腳邊還有一件厚厚的披風，那是她為我拿來禦風的。我就這樣看著她，甚至連動作也沒有變過，隻是手指所觸之處已經和我的手一樣冰冷了。
    看著她逐漸蒼白的臉色，我終於是找回了一點點的知覺，緩緩的閉上了眼睛。長時間的酸澀讓更多的眼淚傾瀉而下。我在心中暗歎：今後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再這樣傻傻的睜著眼睛了，否則我的視力一定會下降的，而且這樣子也很丟人啊！心裏雖然是這樣想著，可是淚水還是止不住的流了出來。
    得知允禮逝世的消息，乾隆很是悲痛。允禮是他最好的輔政大臣之一，也是他很敬重的皇叔。因此賜諡號“毅”，他的兒子弘瞻繼承父位，封為多羅果恭郡王。
    我並沒有參加允禮的葬禮，我隻是在那最後一個晚上看了他好長時間，然後趁著還沒有天亮之前趕回了皇宮。允禮去了，我留在這個時代最後的牽掛也就隨之而去，心也變得更加沉寂。
    四哥張若濠借著替義父進宮的機會找到了我，初一見到我們兩個都有一些恍惚。
    張若濠早已是成熟穩重的一個中年男子了，多年官場的磨練讓他的頭發過早的染上了白霜，但這並不影響他的俊朗，反而讓人覺得更加踏實。而此時的我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年輕很多，依舊是一副美女圖，可是太多的重擔倒是讓我有一種韻味悄悄地流露出來。我們看著彼此對自己的欣賞，忍不住雙雙低下頭，嗤嗤笑了起來。
    “這沒想到，以前那個小丫頭有一天竟會出落得如此美麗動人。在這後宮之中，以你的資質還可以如此平靜悠然，實在是難得。”張若濠似乎是有感而發的歎聲道。
    “是幸運吧！”我笑了。“我也沒有想到，以前那麼一個放蕩不羈的四公子現在變得如此穩重，早知如此，我就不進宮了，耍著賴也一定要留在你的身邊。”
    張若濠歪著頭瞟我一眼，“你少來，雖然以前我也是有這個想法，可現在你真要留下來我也不敢要。我看你是要求太高……連十七那樣的人中俊傑你也瞧不上眼。好在你是女兒家，如果你投胎成男子，恐怕我們都要甘拜下風了。”
    我收了臉上的笑意。“不是我要求高，是世事難料，強求不來啊！”
    張若濠仔細的看著我。“你變了，變得更深更難懂了。”
    “那是自然，每個人都會變，尤其是在這深宮大院中，如果太過簡單，就不會有立足之地。”
    “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張若濠點點頭，“你有什麼事情別一個人撐著，要記住在這京城之中有你的家人。”
    “嗯！”我很是感動，重重的點點頭。
    “那我走了。還有……允禮曾經說過，他……謝謝你。”張若濠轉身離開，隻是在他的身邊有一種叫做落寞的感覺在不停的圍繞著。允禮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想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可是我並不知道白有常能不能回歸地府。這樣的擔心時時刻刻困擾著我，可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來證明事情的成敗。這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呼喚了白無常，可是得到的卻是一片寂靜。沒有任何回應。難道我已經被他們拋棄了？
    搖搖頭甩開這樣的想法，這沒有什麼拋不拋棄。我已經是重生在這個時代了，就算他們不理我也是合乎情理的。可是，在我心中還是感到萬分的難過。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二阿哥永璉偶患寒疾，隨即不治而死。這位密立得皇太子就這樣匆匆的結束了他的一生，年僅九歲。乾隆十分痛心，命一切典禮，照皇太子儀注辦理。將元年藏於“正大光明”匾後的密旨取出。諡為“端慧皇太子”。緊接著，就在瑞慧皇太子去世幾天之後，雍正時期聲名大振的直隸總督李衛病逝。
    半年的時間，乾隆失去了幾個最重要的人，對這一切我卻沒有了更多的關注。我想我應該為自己今後的生活做出一個新的選擇了。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在第一場雪花飄落之時，我拿出了康熙欽賜給我的玉牌向乾隆請旨，希望可以出宮。乾隆聽到我的請求幾乎是怒不可及。
    “鍾沁，朕對你哪裏不夠好，啊？為什麼你要在這個時候出宮？你……你明知道現在……現在……啊！你怎麼可以這個樣子。”乾隆雙眼通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他這樣大發脾氣了。可是我依然跪在那裏靜默著。
    “鍾沁，朕已經失去了果親王和瑞慧皇太子，你難道要朕也失去你嗎？”乾隆終於平靜了怒氣，可是那深深的沉痛是比怒氣更容易讓人受傷的感情。
    “皇上，奴婢伺候過了聖祖皇上、先帝爺和您三位明君，奴婢今年32歲，雖然年齡還說得過去，可是心已經老了。”我緩緩的說道。“無論是哪位皇上對奴婢的恩典從來都是最為寬厚的，這一點，鍾沁滿是感激。您失去了瑞慧皇太子和幾位忠臣心情沉痛，這一點鍾沁明白。可是皇上，自從奴婢進宮以來這十九年，奴婢看過的分分合合比您更多，受的傷也比您更重。鍾沁很想再伺候您二十年、三十年，可是……鍾沁真的累了。奴婢也想要找一個地方靜靜的讓傷口愈合。皇上，看在奴婢這些年的情麵上，您就讓我出宮吧！”說完，我將頭深深的埋了下去，我不想讓乾隆看見我眼中的留念和傷痛。
    乾隆歎息一聲，甩袖離去，隻剩我一人還跪在那裏。我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長跪了，膝蓋處的疼痛猶如針紮一般難受，可是我就是不願意起來。過了一會兒，蘇培盛一溜兒小跑的來找我，看我還跪在那裏忙將我攙起來說道：“姑姑，您這是何苦呢？哎，皇上說了，隻要您能找到一個去處，那就走吧！”
    我怔怔的回頭看了看蘇培盛，點頭說道：“謝謝公公了。”
    “您可不要這麼說，奴才受您的照顧不少，以後要是有什麼事情，隻管找奴才。”
    我點點頭，知道這不過是場麵上的話。出了宮的人又怎麼可能再進宮來找他辦事？可是他能這樣說也算是給足了我麵子。
    回到住處，我取出了一直珍藏的那塊玉牌，那是允祁給我的。我想過很多選擇，可是最終隻有允祁才符合我的要求。我一直以為不會用到這塊玉牌，沒想到這一次還是要動用它。不過這樣允祁也就不會覺得他還欠我什麼，這可能才是我最好的選擇。我找了一個老實本分的小太監，將這塊玉牌和一封親筆信交予他，讓他去找允祁。戌時剛過的時候，我收到了允祁的回音信。我微笑著將信放入隨身物品之中，一切事情都已經辦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開始收拾行裝。我這個三朝元老的侍女的家當不是一般的豐富，原本並不想帶走太多，可是想了想允祁現在的狀況，還是將近一半的賞賜和全部的銀票帶在了身上。剩餘的那些現銀，我派人賞給了其他的宮女太監，而皇上和個宮娘娘給的賞賜我則上交回了後宮管理處。收拾好了東西，我換下了宮裝，想要去乾隆那裏見禮，不想在暖閣的外麵被蘇培盛攔了下來。
    “姑姑，皇上說他正在忙於公務。如果您來了，就不必見禮了，皇上知道您的心意。還有，這是皇上給您的親筆書信，還說必須是出宮之後方可打開。”
    我呆呆的接過書件，知道自己是見不上乾隆最後一麵了，於是在門外跪下磕了三個頭，轉身離去。
    一出宮門，我就看到一輛白罩馬車停在一旁，允祁則騎著高頭大馬滿臉笑容的望著我。兩個小太監將我的行李放在車上，然後向允祁和我行了禮便退回了宮中。紫禁城那兩扇厚重的城門第一次在我眼前緩緩的合上，從此天涯各兩端。
    坐在晃晃悠悠的馬車上，我打開了乾隆的書信，真的有些感動了。
    乾隆是一個繁忙的皇上，他的字可謂是一字千金，但是在這張小小的宣紙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仔仔細細的看完，又仔仔細細的將信紙收好。這可是乾隆的真跡啊！如果哪一天我沒錢了，就將它當掉，說不定還能引出一段不為人知的乾隆秘史呢！嗬嗬……就這樣搖搖晃晃的走了一路，我們終於是到達了這次的終點，允祁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