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闕·焚香 首卷 第三章 琴劍何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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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青羽進宮向青玄彙報邊關事務。
北臨王身邊的侍從告知青羽,大王正在後花園的山水亭裏休憩。
青羽獨身前往,穿過湖上長廊,當他走近亭子前的假山時,卻看到青玄站在亭子裏,麵前擺了一張案台。台上擺放著幾盤素糕水果,一壺酒,一酒杯。正中央的香爐上靜靜焚著三支細細的香。
隻見青玄背手而立,麵朝西眺望,表情平靜,眼神深遠,似看到了未知的遠方。
許久,他端起案上的酒杯,將杯中的清酒緩緩灑入碧湖當中。
青羽不由得站住。
朝西焚香,如若他在祭拜逝者,那人應是來自西方。
何人當得起堂堂北臨王獨自的追思與祭奠。
他來不及細想,因為青玄已經看到他。
“羽弟,你可是深得寡人的心,寡人正尋思著與你對弈一局,你便來了。”青玄笑道。他眼睛一掃,示意旁邊的侍從將案台收去。
侍從得令,兩個人利利索索將亭裏的物什搬走,另外四個人已經端來了椅子、小幾、棋盤與黑白雙子,擺放得當。
青羽也不遲疑,步入亭中,落落坐在椅上,開門見山問:“王兄要哪種子?”
青玄說:“你多年未沾棋盤,王兄讓你先挑。”
青羽說:“那臣弟要白子。”
青玄眉一挑,在青羽對麵落座,說:“羽弟依然是不改多年來的作風,你讓王兄黑子,王兄要是輸了,豈不羞煞。”
青羽笑了,說:“還未開局,王兄怎麼知道會輸。”
青玄拾起一顆黑子,對上青羽的眼睛,說:“我們兄弟二人,也有好些年沒有下過棋。不如今日就決個高低。若是寡人贏了,羽弟可別說王兄勝之不武。”
青羽抱拳,說:“王兄,請。”
黑子落盤,清脆作響。
白子緊跟,步步相逼。
棋子之間,圍起來的是無聲廝殺。
即使兄弟情深,戰場上也沒有懦弱與退讓。
“寡人聽探子回報,近些月來邊境不寧。”棋局正酣時,青玄落下一子,似不經意提到。
青羽追上一子,答道:“西和國這幾年勤加練兵,且有調兵遣將的跡象,起因為西和王伯昌之子伯勳近年手上兵權吃重,暗中謀劃。伯勳此人乖張狡詐,野心勃勃,而且羽翼漸豐,西和王也已快鎮不住他。臣弟相信,北臨西和接壤之處,近月來奸細滋事,擾亂百姓,定是得他爪牙的授意。臣弟回來前,已令虎威大將軍葉知善加派人馬加強巡查,遇到有嫌疑的人,都要謹慎盤查,也抓住了細作數名。然而西和的狼虎用心,已漸漸浮出水麵。”
“羽弟覺得該如何處置。”青玄落下一子。
“按兵不動。”青羽也落一子。
“何出其言?”青玄又落一子。
“西和雖日益爪牙囂張,但也隻是流於上不了台麵的小招式,並無意正麵挑釁,其目的不過在試探我北臨的軍力。若是我們輕舉妄動,很有可能暴露北臨的遣兵之向。唯有敵不動,我不動,靜觀其變,西和便絕不敢輕易出兵。”青羽說完,又填上一子。
“好一句敵不動,我不動。”青玄再落下一子,道:“羽弟,你輸了。”
隻見棋盤上,因為青玄落下的這一子,黑子將白子團團包圍,似乎已經沒有負隅抵抗的餘地。
青羽不慌不忙,說:“王兄,你看清楚。”他最後撚起一子,慢慢放在棋盤上。頓時,白子突出重圍,大破黑子的陣勢。這一子險極,先將自己置之絕路,卻絕路逢生,不但迷惑敵人保全自我,且將黑子殺得片甲不留,竟反敗為勝。
正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青玄一愣,繼而大笑一聲,連說了三聲“妙。”
“果真如父王所說,羽弟乃用兵的奇才,王兄願賭服輸,自然是要賞你一樣東西。”青玄看向青羽,問:“羽弟有何想要的,隻要不是天邊的星,水中的月,王兄踏破鐵鞋,也定為你尋來。”
青羽說:“王兄褒獎了,臣弟不缺物什,不敢勞王兄費心。”
他是北臨的慶王,本已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小先王甚寵,少有得不到的東西。隻是他想得到的,比天邊的星辰,水裏的月亮,更加珍貴與難得。
“這一局搏殺下來,寡人也覺得乏了。寡人已經吩咐宮人在奇珍苑準備了酒菜,早晨派遣了人去邀幾位王侯子弟過來,想必他們此刻已在苑中等候多時,羽弟不如趁著這雅興,陪王兄小酌幾杯?”
青羽說:“王兄安排得周到,臣弟自當舍命相陪。”
青玄笑道:“好!”
一踏入奇珍苑,記憶中的一切便撲麵而來。
奇珍苑距離王宮三裏,是一處貴族別院。在青玄即位之前,他與青羽,及其他幾個王公子弟,偷閑時喜歡聚集在此,或飲酒作樂,或擊築高歌。
蘭寧是當時的太後娘家兄長的孫女,與南顯王緊密相連的一脈貴族。她十歲那年,南顯國政變,太後恐其有性命之虞,便千裏迢迢將她接來北臨國,好生照料。
南國女子多溫婉秀美,那時候的蘭寧性格更多一分精靈可愛,並撫得一手好琴,在王族之間頗有名氣。
那時候的蘭寧喜歡穿一身素色衣裙,粉琢玉雕的臉上總是嘻嘻笑著,他們吟詩作對,她就在旁邊添酒。喝到興起時,不知誰端出一把好琴,大家便纏著蘭寧彈奏一曲《鬆間雪》,再將青羽推到庭院之中,不舞上一套好劍法絕不罷休。
“青羽,可不準耍賴,要是你不把山風舞完,我們可要罰蘭寧一杯!”
“一杯怎夠,至少三杯!”
“對,對!”
曾有的嬉鬧揶揄,無論年月再是久遠,都曆曆在目,青羽思及最後一次在此暢懷玩樂的情景,即便被風霜刻畫得冷漠的麵容上,都不由得流露出一絲恍惚的柔情。
“可是好久沒來這了?”青玄的聲音拉回了沉浸在思緒中的青羽。
青羽點頭,青玄也不禁心生感慨,“我也好久沒有到此了,年少的時光已是一去不返。就是因為一去不返,所以才顯得彌足珍貴,羽弟你可同意?”
“王兄所言甚是。”
兩人摒去跟隨的侍從,一前一後走到平日相聚的庭院,其他王公子弟已經等候多時,見青玄與青羽進來,紛紛行禮。
“拜見王上。”
“拜見慶王。”
已經是無人敢如當年一樣,直呼青玄與青羽的名諱。君臣之禮隔絕的,不僅是一段美好的年月,更是曾有的無所顧忌與親密無間。
青玄大手一揮,說:“既然是要憶往昔,諸位就不必見外,今日沒有王上,亦沒有慶王,來,大家請入座!”
話雖如此,可身邊坐著的已經是今時的北臨王,誰也不敢放肆喧嘩,剛入席多多少少都有些拘謹,幾杯溫酒下肚,驅趕走一身寒氣,氣氛也便緩和不少。
青玄飲下一杯酒,爽朗笑說:“好酒,好景,怎麼少得了佳人,估摸人已經到奇珍苑了。”
“王上指的是誰?”有人問道。
青玄似乎要賣個關子,笑而不語望向庭院的拱門,隻見一道紅色的身影徐徐走近。
青羽也望去,見到來人,頓時胸膛間像是湧入了萬千烈酒,滾燙辛辣,灼得喉嚨發不出聲來。
她一襲紅色披風,披風上點綴些碎雪,微步淩波,眉黛青顰。
仿佛當年靜好模樣。
有人已經認出來,欣喜叫道:“蘭……不,汀妃…娘娘!”
青玄打斷那人,說:“子霖又忘了,今日也沒有娘娘。”
被他喚為子霖的人不好意思笑了下,自嘲道:“子霖記性差,上次見到汀妃,已經是去年冬季狩獵的時候了,也隻是遠遠望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呢。”
蘭寧走近眾人,款款行了個禮,然後在青玄身邊的位置坐下。她帶著淺淺笑意,溫柔的目光環視了一眼席上諸人,卻惟獨錯過了青羽。
“蘭寧久居深宮,這一次本不想來,但王上的盛情難卻,也想到多年未見過各位兄長。若有怠慢,還請見諒。”
“怎麼會,我們還盼著能再次聽到你絕妙的琴音呢。”
“誒,正巧我這有帶一把鳳桐古琴過來,擇日不如撞日,還請汀妃賜一曲。”
“對,還請汀妃賜曲。”
眾人七嘴八舌,蘭寧看了一眼青玄,點頭道:“承蒙諸位不嫌棄,蘭寧就獻醜了。”
很快的,琴就擺上來了。
蘭寧玉蔥般的指挑了挑琴弦。琴是好琴,高音清亮高亢,低音醇厚低沉。她的指尖輕挑慢撚之間,一串動聽的琴音就流瀉出來。
“諸位想聽什麼曲子?”
很快有人提議:“自然是《鬆間雪》。”
蘭寧聽了,指尖摩挲著琴弦,眼瞼微垂下去,定神之間正欲開始,子霖卻說:“隻聽汀妃撫琴未免單調了些,慶王,您可還記得,當年您那套山風還未舞完呢。”
子霖這麼一說,大家都記了起來,紛紛起哄道:“就是,趁著今日大好時光,慶王若不遂了我們的願,可要雙倍罰您。”
青羽坐在位上不動,寶劍就在身側。他的雙手可握百斤精鋼,可禦千軍萬馬,此刻,卻連拔劍的力氣都沒有。
他看著蘭寧,卻隻從她臉上看到無盡的疏離,仿佛她從未記得過。
再沒有人,再沒有人的雙眸裏滿是靈動的光芒,笑如朧月,固執地追在他後麵,喚他,青羽哥哥。
心痛像脈絡,蔓延到身上每一寸皮膚,每一寸血肉,到最後,連呼吸也是痛的。
痛到極致,餘下的便隻有空蕩蕩的軀殼。
他突然放聲大笑,起身,抓起一把酒壺,大喝了幾口。放下酒壺,一個抽劍,一個飛身,人已經到了庭院。
他的淩霄劍,緊緊握在他手中,隨著他身形的躍動,穿破凝滯的空氣,生生舞出一陣凜冽寒風。
一陣悠揚的琴音,從蘭寧的指下流淌而出。琴音仿佛在眾人腦海中,構造出一幅奇異的美景,那是深山中挺立的鬆,那是鬆樹間滑落的雪,伴著他的山風,消融成流水,潺潺逝去。
此刻,劍在,琴在。
山中寒風在,鬆間白雪在。
心,卻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