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丹青難貌是長冬 第一章: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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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寰幾經秋,都把韶光與]第一章:東方[一修]
東方不敗那時侯還不叫東方不敗,他隻是個官宦世家的小公子,家住京城糖子胡同,拐出去就是日暮街和攬月街。
那時侯的他,叫朝日升。是的是的,是很沒有創意的名字,小日升越長越大也明白。但誰叫當年他出生的時候,陰了好幾天的天氣突然就放了晴?這老天定了的東西,小日升不過一介凡人,最多嘴皮子上抱怨幾句,哪還能真和天鬥?
小日升童年還是過得幸福。他上麵有兩個哥哥,沒有姐妹。所以作為最小的孩子,他家爹娘也是放羊似的寵著他,沒有讓他象他哥哥摘星和捧月那樣一天到晚學文學武聞雞起又三更眠的。他的性子,自然也是嬌縱得不行,覺得隻要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
雖然總有人說他跟他爹娘和哥哥們不象,不過也就是他眼角有粒鮮紅的淚痣嘛。他爹娘和哥哥都很寵他,也不管外人怎麼說。爹娘寵他,所以他想要什麼一般情況下都能得到,犯了什麼錯一般也就是幾句責罵就過去了,沒有像他倆哥哥一樣還要跪祠堂抽竹篾。
哥哥寵他,所以有什麼好吃的都統統進了小日升的肚子裏。就拿放個風箏來說吧,從來都是倆哥哥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地把風箏放得高高的了,然後才拿給小日升。小日升不會,所以風箏一到他手裏就好像沒風了一樣呼溜溜地往下栽。倆哥哥任勞任怨,就又上去幫小日升再把風箏從地上放飛上天。
小日升,就這樣平平安安和和樂樂地長到了九歲。以為這樣被全家人捧在手裏的日子還會一直繼續下去,直到他長大成人的那一天。
哪想,他長大的那一天,來得這樣快。
九歲那年,朝家被抄家了,說是什麼貪汙什麼的。日升雖小,但是也知道自家清貧,不可能是爹爹搞貪汙。若是象他爹爹這樣每次他要新衣都要考慮再三然後掏錢的人、都變成了貪官的話,那這蘇氏王朝可還真是連個清官都沒了。
那之前,朝日升還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孩子,稚嫩而純潔,帶著點兒貴氣。雖然有點兒高傲,但是還不至於殘忍。而那之後,沒有人再見過他。有人說,他是死了,死在火海裏了。又有人說,他是被人救了。但是一問救去哪兒了,那人又支吾著說不知道。
***
東方不敗改名,是在那場夢魘一樣的夜晚之後。
他曾經的名字是日升,而日出東方;他想好了姓,想著給自己取個名。他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好。最後想想還是算了,先活下來再說。
就暫且叫他東方吧。
如今的東方,蜷縮在冬日冰涼的雪夜裏,餓著肚子,做著一夜一夜不停的噩夢。夢裏,也是一個雪夜,是那個三日前那場顛覆了他一生的雪夜。
他記得,那天父親坐在飯桌上,滿臉擔憂地握著娘親的手,說:“如茈,帶著孩子們走吧。再不走,我怕來不及了。”那天家裏的仆人也都不知道去了哪裏,一個大大的朝府裏人聲奚落,像是要被鋪天蓋地的白雪吞沒。
日升不知道爹娘在說什麼,但看到他倆嚴肅的表情,他也難得安靜,沒有吵著鬧著非要吃什麼。摘星是長子,很懂事,生就了一張桃花麵,很像母親。捧月要小一點,沒有摘星生的那樣像女生,但清秀可人,讓人看了覺得幹淨。捧月沒有摘星那樣明事理,但怎麼說也要比日升好一點兒。
摘星聽到父親的話,站了起身,走到父親麵前很鄭重地跪下,額頂貼地,說:“父親大人,孩兒願與父親大人同生死,共進退。”
父親的臉像是突然就蒼老了好幾歲,看著摘星的眼也蓄滿了淚。他說:“摘星啊,你是個好孩子。跟你娘走吧。”
娘親沒有哭,隻是眼裏滿滿都是蕩漾的淚光。日升那時侯不懂,不知道這就是家破人亡的征兆,隻是靜靜地看著捧月也走到了父親麵前,同大哥摘星一樣鄭重萬分地跪下。日升還以為是哥哥們犯了什麼錯,就走上前去,想要跟他們說情。
哪想他剛剛走到父親跟前,遠遠就聽到大門方向傳來人聲。日升本想出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母親就拉起了他的手,拽著他往後堂跑。
日升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一回頭,就看到父親依舊慈愛笑著的臉上,兩滴晶瑩的淚倏忽落下。他看到兩位哥哥笑著的臉,哭著的眼,望著他,像是沒有明天。
日升太小,還不懂這就是生死離別。
讓他活下去,就是他的父親和哥哥最後給他的疼寵。日升不懂。
他問一直拉著自己跑的娘親,說:“娘,爹爹和哥哥怎麼了?怎麼他們都哭了?”
他娘親沒有回答他,隻是拉著他在雪裏一直不停奔跑,任鋪天蓋地的白雪將他倆的紅衣浸透,留下像是淚漬的痕跡。他們一直不停奔跑,當身後傳來男人嗬斥怒罵的聲音時,日升一回頭,就看到如紅蓮業火一樣鮮豔的紅色躥上了屋簷,染紅了一片被白雪覆蓋的天。
日升腳一軟,就跌到了雪地裏。
他娘親沒有回頭,把日升拉了起來又往前跑。身後隱隱約約傳來人聲,向他們越靠越近,像是向他們追了來。日升這時候也知道出了事,沒有再問父親和哥哥們怎麼了,隻是跟著母親一個勁地往前跑。
突然,前麵的長廊裏傳來了腳步聲,和軍甲相撞時嘩嚓嘩嚓的聲音。他娘親往旁邊一拐,將房門一推,就帶著日升藏了進去。那是個雪夜啊,地上滿滿都是雪,印著他們倆清晰的腳印,又要怎麼逃?!
沒有用多就,就聽到門前傳來男人們說話的聲音:
-“那婆娘一定在裏麵!”
-“搜!搜!”
然後就聽到男人們推門的聲音。他娘親很機靈,拉著日升跳窗往外跑。然後,又是雪夜奔波,藏進屋裏,又不停逃亡。
在日升的夢裏,就是他娘親飛舞的紅衣,在一場鋪天蓋地將人世吞噬了大雪裏,拉著他進行一場永無止盡的逃亡。
最後火已經燒到了後院,連後門都著了火。他娘親給他把身上的玉佩什麼給扒了個光,又給他套了套小廝的服裝,跟他說了這麼久的第一句話:
“男兒有淚不輕彈。”
她沒有說,後麵還有一句“隻是未到傷心處。”
日升木木噔噔地點頭,他娘親笑了,又拉著他往後門跑。
剛剛到後門的時候,頭頂被火燒得幹脆的橫梁就斷了,帶著呼呼風聲砸了下來。他就看到眼前紅衣一閃,頭頂傳來一聲滿是痛楚悶哼,左小腿火燒火燎的一陣疼。在呼呼的風火聲中,他聽到他娘親滿是痛楚的聲音對他吼:
“走!升兒快走!走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
日升不知道該做什麼,他娘親在他背上給了他一掌,將他推了出去。後巷冷清,沒有人走動,就隻有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地將世界吞沒。
他娘親尖利如鬼嚎的聲音混著周圍火聲霹靂,狠狠紮進了他柔軟的心髒:“要報仇啊!要報仇啊!!要……”
最後的她說了什麼日升再也聽不見。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一座房屋從奄奄傾塌,到將他最最親愛的娘親徹底吞沒。他酷愛紅衣的娘親,就掩埋在了一片紅色之下。
日升當時沒有哭,東方後來更沒有過。
朝家被抄了。日升,這個曾經的朝家三少爺自然是跟著那場吞天大火死了。現在的東方是個在京城裏遊蕩的小乞兒,趁著那些賣包子饅頭的小販不注意,偶爾運氣好還能順一兩個熱騰騰白生生的包子饅頭。但這種運氣往往都靠不住。
今天是東方在京城日暮街上遊蕩的第三天了,街上的小攤小販見熟了他的那張臉,也開始對他防備了起來。東方能偷到的東西越來越少,昨天他就已經一天沒有吃飯了。但是他又不想離開自己家太遠,就算娘親說了要他走得越遠越好。
朝府是已經沒有了的,從前的舊址上就隻留下了一片焦黑的殘垣斷壁。東方看了,每次都要在角落裏偷偷抹兩下濕潤了的眼眶。但是他最親愛的娘親告訴過他,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他拚了全力,也要變成堅不可摧的樣子。
小小的東方,一夜之間,從被眾家人疼著捧著的朝府小公子,跌成了路邊無親無故無依無靠的小乞兒。雲泥之別的巨大落差,讓這個就算以聰穎著稱的東方也有點兒適應不過來。
他的人生,突然失了依靠,更不知道該往哪兒走。腦海中回響的,都是他娘親聲嘶力竭的尖叫:“要報仇啊!要報仇啊……”
東方從肮髒的牆角背光處探了探頭出來,陽光有點兒刺眼,他又縮了回去。日暮街上人聲鼎沸,今天是三日一次趕集的日子。東方靜靜躺在一片汙濁裏,聽著耳邊像是隔了層水的喧嘩,想著他娘親臨死的話。要報仇啊……
仇,自然是要報的。隻是仇家又是誰?東方看了看自己被汙漬泥塵給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有點兒無助地紅了眼眶。娘親啊,這仇,要怎麼報啊?自己連自保生存的能力都沒有,家仇又怎麼能報?
可是,一向疼愛自己的爹娘哥哥,怎麼能就這樣死了?!
東方狠狠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的時候,他的眼裏再沒有水光,反而透著一股子韌勁。好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
東方死死捏緊了拳頭,看向刺眼日光下的喧嚷,像箭一樣衝了出去。無論如何,要先養活自己才行。疼他愛他的爹親娘親還有兩位哥哥,都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冤死了。
他,怎麼都要活下去!
冬日蒼白日光下的東方,在那個霽雪初晴的早晨,用他小小的、過於稚嫩的肩膀,扛起了整個的朝氏的仇恨,扛起了此後一生無力回避的風霜。
世人唏噓一句,命數難逃。轉過身,選擇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