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晚飯，千暮終究還是被清姿半推半送地請了回去。
    夜色暗沉，點點星子。朗月當空照，屋頂上歪歪躺著兩道身影。兩人閑來無事，隨性地窩在上麵閑聊。
    清姿銜著根嫩綠的草，一身嫩青的湖水綠襦裙，恣意間透著幾分乖巧。
    嫿妡一手搖著小小的芭蕉葉，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
    “丫頭怎麼又讓他走了？”
    “恩，龍族……情勢危急……他可以為了我回來，便不會負我。”
    “嗬，你倒想得通透。”
    “其實……也隻有他離開，我才能去鬼域找師傅。”
    “……”
    “若他知道，一定不會同意我去的。”
    “也是……那我們什麼時候啟程回梨花莊？”
    “明天吧。”
    “恩，明天。”
    “月亮真圓啊……就像……花燈節那天的月亮……”
    “花燈節……你碰見的人……可是小水？”
    “是啊，她也是師傅的徒弟。對了，聽她說，好像她是來自人界。”
    “真的？是人麼？”
    “恩，師傅原也是人族，修煉得道成不死不滅。”
    “你那師傅……還真是個神秘的家夥，竟然一眼就看出我的魔族血統……”
    “恩，師傅是個很厲害的人，從我遇見他，就沒見過有什麼事難倒他的。”
    “如此說來……我們的前路……究竟是什麼樣的孽緣……才需要他散盡道行，不惜灰分煙滅也要扭轉？”
    “……小妡妡會害怕嗎？”
    “不，一點也不……我這一生沒有什麼真心守護的東西，若一定要選一樣，或許就是月穀……他若離開……我亦相隨。最壞不過如此，還有什麼好怕的？”
    “……唔，生死相隨……我想我於千暮……沒有偉大到生死相隨……若他走出了我的世界，最壞不過過回一個人的日子……”
    “一個人？小丫頭逞什麼能？今天喝得爛醉，拿酒杯出氣的是誰？”
    “原先我是不懂，可昨天你說……要勇敢……若我連做回自己的勇氣都沒有，那便真的枉我活了這麼多年了。”
    “我們原是草木花精，原該是無心無情，冬去春來，亦可算得是不死不滅……骨子裏原是淡漠……勇敢是我們成為妖後漸漸丟掉的東西……”
    嫿妡靜靜聽著，雙手枕在腦後，從來未曾如此想過，原來清姿的熱鬧下……是這樣的冷靜麼？
    夜色寂靜，遠處街巷裏燈火明明滅滅，閃動著淡淡的溫暖。
    一道鵝黃色的身影閃動，如鴻雁輕盈落下，坐在兩人身邊，卻是於小水。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有的沒的，直到嫿妡和清姿都被睡意湮沒，於小水才輕舒一口氣，低低自語道，“其實師傅不也是太過執著嗎？他沒有過情愛，不懂愛恨嗔癡。”
    “最好的結局並非停在最美的風景處，而是一切過去，守著最初見時的驚鴻一瞥，在一起時的義無反顧，洞房花燭夜的繾綣纏綿，淡淡生活中的歲月靜好。”
    清姿迷迷糊糊聽著她淡淡地道，“哪怕是最後停滯時的死去活來的心痛，在往後的無數個日子裏慢慢煎熬瘋狂然後釋然，才算是最讓人無法忘懷，最最甜美的。
    “他將一切停在此處，卻終究難掩一切既定的軌跡。其實沒什麼好怕的，不論發生什麼，都不必畏懼。守著過往的種種，身無所係，沒有牽絆的走下去……”
    蟬鳴聲聲，風吹葉的聲響，安靜恬淡。
    回到梨花莊是三日後的事了，不可避免的，清姿被梨娘罰跪了三日，然後又關了幾日禁閉，白澤自然是據理力爭地護著清姿，要求跟著清姿，雙方僵持不下，連帶著於小水嫿妡等人也處境尷尬起來。
    所幸，梨花莊中住著一個珞神醫，一向與清姿交好，又是個梨花莊乃至妖族都不能得罪的人物，大手一揮，就將幾人接去藥穀小住。
    或是因為他與夢裏的月穀一樣的身份，或是因為曾得他救過一命，或是此次出手相助，嫿妡對這個妖孽的珞神醫倒生出幾分莫名的親切感。
    閑來無事，嫿妡便幫著珞川整理些藥材。這些藥材不同於人間的凡品，皆是有靈性的物靈，雖然沒有攻擊性，卻也跳脫頑皮得很。
    有時冷眼看著珞川在午後的陽光下細細翻動藥材，惹得那些個草藥細細的驚呼，嫿妡隻覺得眼前的少年恬靜單薄得像是畫中人，脫離裏塵世無盡的煩擾，他的世界……似乎隻有醫術與藥材，更甚是……死去的或重傷的妖物。
    某日珞神醫抽抽眼角，轉過身來對上嫿妡停駐的目光，漫不經心道，“丫頭，不如我把醫術傳與你吧。”
    嫿妡無語看著他，一臉的茫然與不可置信。
    卻隻見珞神醫隨意地拍拍手，在一旁的桌前坐下，幽幽地道，“清姿那小丫頭怕是一輩子也不會願意學，與其讓這醫理隨我不知那日入了土，不如傳與你。”
    陽光輕柔地照著他玄色的長袍上，白色的雲袖暗紋閃動著淡淡的光。
    然後，嫿妡斜挑眉看他，點頭上前，繼續翻他剛剛沒有翻完的藥材。
    相處幾日，雖然珞川平日對梨花莊中的一眾花妖調笑恣意，對著嫿妡卻是一本正經，儒雅間透著幾分恰到好處的風流，加上一副好皮囊，更是與嫿妡處得不錯。
    這日午後，珞神醫照例坐在花架下歇午覺，俊秀的臉因為處在陰影中而透著幾分陰戾，眼角微微挑起，卻更顯得妖孽風流，仿若勾人心魄，墮落地獄的……魔。
    嫿妡端著一盤剛剛洗過的青棗出來，目光落在那張臉上，愈發想起自己無厘頭的想法。
    說起珞神醫，妖族無人不曉他的醫術，整個妖族，乃至六界無人能出其右。他入駐梨花莊，是在淨水取道梨花莊以後。雖然眾人都心知肚明他是衝著淨水的神奇力量而來，但梨花莊中卻沒有人敢置喙。
    畢竟有個神醫願意與你做鄰居，也算是未來生命的保障。
    原本呆在梨花族中，是需要梨花族人的認可。而依淨水而居更是六界都需要重視的事，然而因為他的身份，沒有人敢提出調查他的身份。
    認真說起來，甚至沒有人知道在來梨花莊之前，這名動天下的珞神醫是神是人，是仙是妖，更甚或是……魔。
    他那絕世的醫術又是師承何處？他的族人……他的雙親又是誰，無從得知。
    千年前，他就像是憑空出世的一棵無根的浮萍，漂到梨花莊，便停在這裏。
    正失神打量著眼前的人，卻忽然對上那人抬起的眼眸，灼灼的目光清冷而淡漠，清澈的眼眸沒有一絲睡意朦朧。嫿妡驚異地看見那眸子裏一閃而過的……紫色。
    手中的盤子下意識地滑落，嫿妡驚得怔在那兒。
    珞川卻隻是勾勾唇角，揚手一揮，嫿妡隻看到他袖子一拂，那盛著青棗的盤子便穩穩當當地放在了一旁的檀木香案上。
    世人從來隻知珞神醫醫術絕世無雙，冠絕六界，卻不知……原來他的靈術亦如此……
    那是一種……輕巧靈動如風，來去無蹤如影的靈力。
    嫿妡僵在那兒，若沒有看錯，那分明是……魔族中人才有的……
    珞川慵懶地起身，取了一個青棗扔進口中，脆爽的口感甜而清口。目光掃過嫿妡僵硬的表情，他隻是朝著她走近幾步。
    嫿妡看著他越來越近的步子，隻覺得渾身僵硬，背後冷汗淋漓。然後，她看見他伸出手……朝她伸過來……
    肩上一重，卻是他輕拍了她一下，笑得傾國傾城，“棗子不錯，多吃些。”
    然後……他拂袖離去，剩了嫿妡一人站在花架下久久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