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壹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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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已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天寒地凍,雪很大,風刮得特別凶,屑碎的冰碴子生生撲上麵來,硌著臉生疼。
烏簷下結了一溜兒白花花的冰淩子,噝溜溜冒著寒氣。
我喚婢子往手爐裏添了好幾塊煤,身上仍不見暖和。
眉冷冷地一扯:“拿件褂子來!”那婢子瑟縮了退下了。等了許久,也不見來,煩躁之餘,聽得一下人來報。
“爺,外麵有位林姓公子求見,他自稱是禦用畫師,與您熟識。”
“人呢?”
“在前廳候著呢。”
“請他進來。”
“是。”
那下人應了一聲,恭順地低著頭退下了。
左等右等也不見人,我命人備下一壺熱茶。茶是我所偏愛的君山銀針,水師今早命人在後山收集的花間晨露,以竹鉗觸之落於細瓷小瓶而得,貯於長頸陶砂罐,府中冰窖藏之數時而味冽勝昔,而這君山銀針本就是茶中珍品絕品,如此不過須臾,便是茶香四溢,滿座飄香了。
可我這人喝茶甚是挑剔,不愛第一遍的濃茶,不愛第二遍的清茶,偏要這第三遍隻剩淡淡餘味兒的淡茶,而到了第四遍,第五遍,又嫌它沒味兒,不喝。
如此沏了三遍水,折騰了半日光陰,這茶才得以入我的眼。茶水已由最初的酥黃色轉為澄清的琥珀色。
削蔥根似的指閑慢地托起碧璽鏤金泥圓口茶盞,送至唇邊輕呷一口,我勾唇,極小的弧度。
杯中人柳眉鳳目,秀鼻尖頜,微微眯起的眼帶出一抹淩厲的麗色,怎個豔俏風流。
拇指微動,我掩上蓋,輕歎。
都道是皇族兒男多女相,倒是如此,那杯中人也生得姿容秀麗,眉目含情,竟分毫不遜色於女兒家。
我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在墊了幾層厚厚絲繡被褥的搖椅上半臥好,身旁小婢殷勤地在我身上添了件獸皮毯子,暖和得很,頓覺凍麻的手臂活絡些了。心下不免埋怨:先前那婢子怎就不如這個機敏變通,好歹在府中好幾年的老人了,怎也比不得一個新來的?憤懣自是不必多言。
安然闔目,小憩了一會兒,迷糊間聽見門僮嘹亮的傳報聲:“林公子到!”
驚醒,抬眼。眼前仿佛似真似幻的光亮。
一人白衣,移步生蓮。步調輕慢從容,似閑庭信步,教人隻道噫乎籲哉。
素色長絛,碧玉釵笈,衣袂曳曵如輕雲。
柳眉籠翠,檀口含丹。腮凝新荔,鼻膩鵝脂。
一雙秋水眼,情波入鬢,轉盼流光。
隻道:端的是,風流俊俏好相貌,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來人眼中霧一般迷離的柔光淺漾略略,似月波擬輕愁,又如重重霧障下的花影,霧綽綽的不真切。
我扯了扯嘴角,垂首,眼漫不經心地掃過杯沿,略過那人白玉般的麵龐,頓了頓,收回。
身旁婢子入了魔障般,執著長柄細頸瓷壺兀自怔忪,不知如何反應。
這個呆鵝丫頭,我原是喚了她來一旁侍候著,屆時注注茶水的,現下杵得根木頭似的,要我如何指望她?
那人施施然行了一禮,朗聲道:“子淑見過王爺。”聲音清潤醇雅,如戛玉鳴金之韻,不盡琅然。
我淺著酌一口茶,彎唇一笑:“先生請坐,呆,咳,黛脂,奉茶!”
“是,王爺。”身旁婢子一個激靈,反應過來。怯怯地窺伺我一眼,執壺上前添茶。
“有勞。”那人雙手接過茶盞,微笑著道謝,優雅矜持,謹於禮教,無一不是一名大家公子方有的涵養氣度。
黛脂麵上飛霞,紅著張俏臉小跑回我身邊,手中瓷壺險些滑脫出來。
我不禁失笑,這姓林的要是再多來幾次,我身邊最機敏心細的丫頭恐怕就要換主子了。
“子淑冒昧登門,不曾投過名帖,是子淑唐突了。思慮不周之處還請王爺見諒才是。”那人微微一笑,眉倚長黛,目盈秋水。
“無妨。”我挑眉,“你是替楊敏之來的?”
“正是。”那人含笑頷首。自袖中取了一幀裱飾雅秀的畫軸,攤開擱在梨木小幾上。
畫中或喜或嗔,或癡或悲,俱是一人,麵如輝月,目似朗星,玉冠金帶,明黃袍服。
正是當今聖上。
“幾日不見,敏之畫技見長啊。”我一麵笑一麵用指摩挲著畫中人清俊的麵龐,目光若有若無地在上麵流連,“得了幾分神韻呢。本王不敢相信這畫竟出自敏之手筆,可是那小子有了什麼奇遇?”
“王爺料錯了,”那人略一搖頭,“是我的手筆。”
我微微訝異。尚及弱冠便有造詣如斯,這人是甚來頭?
“見拙了。”那人輕笑一聲,瑩潤的指尖在茶盞邊沿輕輕地摩擦。茶盞通體幽綠,襯得那指白如玉。
眉似遠山,目似點漆。唇如擷英,齒如編貝。
我略一失神。
不料卻是酣酣睡去,直至掌燈時分方轉醒。
雕花黃梨木團雲紋交椅上,銀紅撒花綾椅搭,底上置一副廣漆實木腳踏,雕雲鏤卉的,好不精致。獨缺了個言笑晏晏,舉止風流的俊生。
碧色茶盞仍擱在棗色小幾上,失了熱氣。
“來人嗯。。。”剛睡醒的我,說話帶著南地的濃重鼻音,咬字黏膩,吐音模糊不清,“快嗯,來人嗯,藥石,黛脂,雪藻。。。”
慌忙跑進來一名青衣小廝,十七八年紀,生得眉眼兒伶俐活潑。見我覺醒,忙上來小心替我鬆鬆毯子,賠著笑問:“爺可是要起身?”正是藥石。
“不忙這會兒,”我搖頭,“林子淑走了?”
“走了有一會兒了。那會兒子爺正睡著,林公子吩咐我代他向您辭別,說是家中有事,暫別,恐是怠慢了您。”
“還說了什麼?”
“改日再登門叨擾。”青衣小廝說著,咧嘴一笑,“爺,看起來那麼風雅斯文的公子,原來也是那般醃臢人物。那登徒子回去,恐是心心念念都是你了。”
我斜他一眼:“何出此言?”
“您與他素無情分,緣何再次來訪,徒擾您清靜?不恥之心,由此可昭。”
“緣何?因為。。。我也正有此意,隻是未開口邀他再訪罷了。”我笑睨他一眼,“若此人真是個登徒子,我便先與之結交,然後置些嫁妝將你包好送與了他,豈不正合了那人胃口?他得了你,自然沒工夫惦念我。”
“得了,您又打趣奴才,奴才不和您頑笑了。”青衣小廝癟癟嘴,“奴才打小便受您欺負,如今也慣了,不於您計較。”
“不過,那林子淑確實有點意思呢。”我眯眼,“京中何時出了這麼個風雅人物。。。”
青衣小廝笑道:“爺,您近來在政務方麵疏懶了不少,自然不知道新晉的這號人物。這位林公子名徽蘭,子淑是他的表字,杭州人氏,祖上幾代清官,官位兒坐得不小不大,也算個仕宦人家,在當地聲望極高。這林公子自幼聰穎,琴棋書畫無一不工,尤善丹青,曾師從畫聖青眉道人。年中,皇上南巡時於西子湖畔一見如故,帶回宮中,封為禦用畫師,深得聖意,蒙得聖寵照拂,正是春風得意之時呢!連熹妃對他,也是青眼相加,關照不已,人傳是因他善。。。”
話未說完,門口又進來一人。
高挽著漆黑油光的蝴蝶髻,身著蜜合色紅梅纏枝哆羅襖,秋香色錦綾疊綃裙,麵似銀盤,眼似水杏,嫋娜纖巧,嫵媚溫柔。正是黛脂這丫頭。
我沉聲道:“何事?”
她不語,忽上前幾步,直挺挺跪下,磕了一個頭:“黛脂謝王爺賜名,王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嗯。”我輕輕頷首。這丫頭機敏通變,又識大體,是塊好材料。先前我口中謬誤,為掩尷尬而胡亂謅了一個人名,這丫頭竟神態自若地應下,容色稍許未變,可見一斑。如今,又借謝賜名之恩一事,含蓄地一語帶出自己的功勞。表麵似無邀功之意,卻暗行邀功之實。確實是顆玲瓏心哪!
思忖間下人已換來了一壺熱茶,黛脂已悄悄退下。這丫頭是個有心眼的,想來應知我的喜好。我素不喜飲茶時有人在旁,尤是入夜之後。
我略瞥一眼窗外,夜色如酌墨,月華清寒。
揮退眾人,我整了整袖擺,執盞,舉至唇畔,不疾不徐地將杯口的嫋嫋熱氣盡數吹去,方慢條斯理地淺抿一口。末了把唇一勾,一雙眼冷冷眯起。
茶霧氤氳。
那孩子,原是喚作玉脂的吧。
涼涼歎息一聲。
玉脂,玉脂,似是故人來。
我突然發狠一揮袖,桌上杯盞盡數拂落。
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