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接著說：“後來，這事情被家母發現。她體罰我們兄弟兩下午不給吃飯。她拉你去洗澡，給你換了嶄新的漂亮的衣裳。你一下子就變得氣度非凡，看起來像個貴公子了。再後來，家父讓我們三個比試才學。你背《論語》、背《中庸》、背《孟子》，背得朗朗上口，像是捧著書本一字一句地照著讀一樣。輪到我們兄弟倆背，都是結結巴巴，背了上句忘了下句。”
    多少年前的事情，山濤都已忘了細節，記不清了。他早就忘了當初他去表姑夫家的情景。
    司馬昭卻記得詳細，記得和很清楚。因為那一次，他和山濤比試才學，他背《論語》，背不上來，結結巴巴，被黑著臉的父親嚴厲地指責和批評。少年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十歲的山濤，那個被他推進水池裏的又髒又臭的孩子，變成了他學習的楷模和榜樣。
    聽到這裏，山濤沒來由地笑了。心裏湧上一股濕熱的暖流，有點兒悔恨不迭。心想，他為什麼不早來拜見司馬昭呢？早些年，他都幹什麼去了？在他四十歲之前，一直守在河內，當著個河內郡主簿，每天就隻是抄抄寫寫，抄抄寫寫。他那些年過得灰頭土臉，惶惶不可終日。為什麼不早點來投靠他這個又痛快又義氣的表兄弟呢？
    山濤端起了一杯酒，自顧自地一飲而下。
    司馬昭也跟著照做，斟上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下。
    “你們兄弟倆才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隻是小時候會背幾篇文章而已，如今都已忘了。比起你們，我自愧弗如。你們長大以後繼承表姑父的事業，為朝廷出生入死，南征北討，獲得了你們應有的權力和地位。我就不一樣了。我一輩子守在河內，到四十歲了，還隻是個河內郡主簿。人微言輕，在河內那個小小官場上也混不下去。一直受人排擠遭人暗算，實在有苦難言啊，有苦難言。
    這天晚上，山濤喝了很多酒。喝了酒以後，人就變得感性，變得脆弱。他向司馬昭訴苦，說他的失意，他的苦悶，他的惆悵，他的鬱鬱不得誌。特別是，當司馬昭說起小時候的那件事情，忽然讓他感覺心裏很暖，仿佛司馬昭是比阮籍、嵇康他們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朋友，是個能聊得更加投機的朋友。他頭一次覺得他和嵇康他們幾個人的誌向相去甚遠。他不是個純粹的隱士，他從來就沒有想做個隱士。隻是那時，他被被時勢所迫，才選擇了歸隱山林。骨子裏，他是很想出來做官的。
    司馬昭也喝了很多。
    山濤跟他坦陳相見，說了很多。和山濤相比，司馬昭覺得他一直就是個幸運的人，是個泡在幸運的蜜罐子裏的人。他能有今天的地位，真要感謝他的父親司馬懿，讓他擁有了好的出身。好的出身，好的環境，讓他輕而易舉地就獲得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地位。小時候的山濤，比他聰明，比他好學，比他有才，甚至穿上了華服以後比他更像個貴公子。可是，那又怎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