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嵇康在家裏睡覺，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兒，越想越不自在，越想越不舒坦。於是，就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摟著他心愛的女人曹璺，她睡著了。在他懷抱裏靜靜地睡去了，像一隻溫順乖巧的小兔子。
    這個來自洛陽達官顯貴家的女人，柔軟無骨的身體，總是讓他熨帖。擁著她，心裏就很暖和，側過頭來，抵著她，嗅聞著她長長的發絲，情難自已地哭了。
    眼淚是冰涼的，透著蝕骨的寒意，順著臉頰流下來，落在枕頭上，落在床上，也落在了他愛的女人心裏。
    黑暗裏，女人覺察到了什麼，便翻轉身來，用手一抹枕頭，濕濕的眼淚，讓她從迷迷糊糊中驚醒過來。
    “你怎麼了？”
    “我睡不著。”
    “睡不著的時候，就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地數羊。一隻、兩隻、三隻……數到一千隻，你就困乏不堪，自然而然地睡著了。”
    “我數到一千零一隻了，卻還是很清醒。”
    “那就接著數，數到兩千隻，三千隻，總有那麼一刻，總有那麼一個數，你數著數著就開始意識模糊，開始夢周公去了。”
    撫摸著他心愛的女人緞子一樣光滑的肌膚，嵇康說“要是真能夢見周公，我一定跟他好好聊聊。”
    “我剛才就夢見周公了。周公說讓我好好開導你，說你太固執，太冥頑不化了，說你這樣活著太累。”
    體貼懂事的女人，總是知道怎麼安慰男人，關心男人，讓男人感覺舒心，哪怕隻是稍稍地放鬆。
    嵇康心裏想著事情。很多事情，很多很多的事情，交織在一起，讓他覺得很累，身心俱疲，從來沒有這麼累過。
    一場政治鬥爭，讓幾十名活躍在洛陽城裏的正始名士們幾乎被殺光，剩下的也隻有奴顏婢膝，變著花樣兒討好司馬氏家族的人，以求自保。就像山濤，從前跟他誌同道合，總是坐在一起喝酒，聊這聊那，似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倒好，為了跟司馬家示好，山濤居然不顧體麵不顧尊嚴地跪在路旁為死去的司馬懿哭喪，還哭得淒淒哀哀，好像都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好像覺得那個野心勃勃的司馬懿覺得他死了真是可惜了。
    嵇康就問女人。
    “你說，到底是時代變了呢，還是人變了？”
    “時代在變，人也在變。就像我，以前在洛陽我是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公主，父親疼愛我，好多人喜歡我。我什麼事情都不用擔心。後來，我嫁給了你，我跟你一道來山陽過了一種平凡的日子，整天要想柴米油鹽，想我們的孩子什麼時候長大。”
    “可我實在不明白，山濤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司馬懿是個罪人，他努力鑽營的一生就是在給我們身處的曹魏政權掘墓，一尺一尺地掘下去，直到把一個羸弱不堪的政權埋葬。他手上沾滿了鮮血。這麼一個人，值得他那麼做嗎？”
    “你不要總拿自己的那一套處世標準來衡量別人，別人覺得值得那就值得。”
    “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因為世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