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山濤在山陽初遇嵇康的情形，多少年以後他依然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黃昏。
    耐不住寂寞的山濤，呆在家裏多日，已經聽說了這麼一個名叫嵇康的奇人。想來，促成他們最初的一次會晤的原因，隻是因為他讓他覺得好奇。
    他覺得，在眾人口中行為荒誕不羈、狂放自大的那個人，如若不是精神有問題，那麼，一定是個世外高人。
    後來證明他的猜測不錯。
    那一天黃昏，山濤走出家門。沿著家門口一條曲折蜿蜒的河邊小路一直走，走到了盡頭，左拐，再走不多遠就見到了傳說中的嵇康。
    嵇康被眾人簇擁在中間，圍城了一個大圈。山濤還未走近前時，就聽到了琴音。很多年以後，他想起那一刻，自己的耳朵的感受，像是享受了一場前所未有的聽覺的盛宴，篤定地相信他就是在那裏聽到了一生當中最好聽的音樂。
    他想，也許就算傳說中漢武帝劉徹的男寵兼音樂大師李延年先生在世，也不過如此吧。
    音樂很美。
    山濤不急著上前，站在不遠處凝神靜氣地聽了一會兒。
    他還算見過一點世麵，聽出了那首樂曲的名字，是《廣陵散》。當然，它還有另外一個不怎麼文藝的名字，《聶政刺韓王》。
    傳說，這樂曲，是根據一個在東漢末年流傳廣泛的故事所編。
    故事中，有個叫聶政的人。他的父親為韓王鑄劍，由於不能及時交付而被殺。於是聶政成了一個遺腹子。長大後，聶政在山中遇到仙人，學會了鼓琴的絕藝。聶政還掌握了異容術，變得無人認識自己。一天聶政在鬧市鼓琴，“觀者成行，馬牛止聽”。韓王聽說後立即召見了聶政，命聶政當眾鼓琴。這時聶政取出琴中藏匿的劍，一舉刺殺了韓王，為父親報了仇。
    嵇康彈到動情處，竟放聲大哭，全然不顧簇擁在他身旁水泄不通的人群。
    山濤聽完從不遠處黑壓壓的人群中傳出來的一曲《廣陵散》，和在後來一個男人嚎啕的哭聲，整個人石化了一樣，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內心所感到的震撼，無法用語言形容，似乎是隨著一陣變幻莫測的琴音在想象中親眼目睹了“聶政刺韓王”的的全過程。
    那一雙操琴的手，淡定地指揮著一個無形的聶政，完成了生命最初的意願。
    太陽落下去了。圍觀的人群散了。
    嵇康還是坐在地上，呆呆地看向遠處燦然燒盡的晚霞，眼裏充滿了旁人看不清的憂傷，他沒有起身回家的意思，那把破琴就擱在身旁，像一條老狗忠實地護在主人的左右。
    一直到此時，山濤才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讚歎：好聽。真是好聽。
    初次相遇，山濤不知道除過“好聽”以外，他能說出口的，還能有什麼。盡管他清楚在書麵的語言裏，讚揚一個人彈琴彈得棒得詞語，幾十牛車都拉不完，但他不知為何，在那時，隻選擇了最最簡單的一個。
    嵇康轉過頭，看到有人向他走了過來，聽到了一句恭維之言，也隻是簡單地回敬了一句道謝之語，在簡單地交流之下，他並不覺得遇到了知音。
    兩個人借天邊晚霞散發出的一片濃稠的鍺色光芒，互相打量著對方。
    “年輕氣盛、蓬頭垢麵、胡須邋遢、衣衫襤褸……山濤證實了他起先的猜測，這確實是個放蕩不羈的狂人。“
    “儒雅、體麵、整潔、溫和……還有，些許的惆悵淡淡地掛在臉上。嵇康以為，他一定是個仕途不順的人。
    我說過了，山陽是個小地方。從來就藏不住故事，也藏不住人。
    他們對彼此的那一眼打量，所獲得的信息，就像是在一片開闊之地上玩一個捉迷藏的遊戲，地方雖大，他們卻都無處躲藏。
    山濤問：“閣下就是嵇叔夜先生（嵇康，字叔夜）？
    嵇康起身，拾起琴，點頭稱是。他借故遂問：“閣下又是哪位？”
    “山巨源，叫我山濤就好。
    “就是那個棄官而逃的隱士？“
    山濤笑笑，接著問，剛才那首音樂可是《聶政刺韓王》？“
    “你聽出來了？“
    嵇康很驚訝，這麼多天，在山陽，終於頭一次有人聽出了他琴音裏流瀉而出的內容，不再隻是空洞的竭力的嘶吼，多麼不易。
    山濤說：“很久以前，這首曲，不才恰好聽人彈奏過幾次而已，不過在聽了你彈奏之後，我覺得大概西漢宮廷樂師李延年也不過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