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赫宰走了之後小孩自己一個人蹲在門前。
    身邊的人走光了，他隻剩自己一個人了。
    姑姑臨走前跟他說，你就在這等著，別瞎跑，你媽早晚得回來。
    可是都這麼久了，誰也沒來啊，要是她過幾天回來，我沒準都陷到土裏去了。
    對麵家的廚房亮起了光，一抬頭就紮了他的眼，那家的大人回來了吧，他伸手使勁搓搓鼻子，真他媽的煩人，都跟我作對，全世界都欺負我沒人要。
    他聽見炒菜的滋啦滋啦的響聲，勺子在大勺裏乒乒乓乓的碰撞的聲音，第一次覺得那聲音真好聽，因為門大開著，廚房離著也近，不一會兒飯菜的香味就飄到了鼻子底下。
    肚子裏好像裝進去一百隻青蛙，呱呱的叫沒完。要是腳能動，可能就忍不住爬人家門口去了。
    別叫喚了，咱不丟那個人。
    但是他實在餓的厲害，又蹲了太久，稍稍動一下都眼前發黑，他用鼻子使勁的吸著香味。
    聞聞味就行，沒關係，礙不著誰的。
    他拱著鼻子聞了半天，累了，揉揉鼻子，自己現在這樣，還真像個流浪狗，鼻子一酸，眼眶又紅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一直到星星都出來了，他還是一個人在那裏蹲著，不哭了，但也不動。
    過了好久才有個人影晃蕩著從遠處的走過來，看起來喝了很多的酒，腳步淩亂。
    林淑慧一臉破敗的走到孩子蹲守的門口，看見門前那團小小的身影，醉的已經有些渙散的眼睛眯了起來，然後眉頭突然擰起來，厲著嗓子就問他：“李東海，誰把你領來的？”
    李東海看見那一身衝天酒味兒的醉女人，忽的站起來，眼前有點發黑，小手攥成兩個粉嫩的拳頭，顫巍巍的叫了聲“媽”。
    林淑慧特不耐煩的抽了口氣，眉頭緊的能夾死一隻蒼蠅，回頭盯著東海說：“你怎麼不找你爸去啊？”
    李東海，咬著嘴，然後開口說：“媽，我聽話，你別讓我走，我沒地方去。”
    林淑慧盯著東海看了半天，一張臉繃的像抹了蠟，然後終於掏鑰匙開了門，李東海的眼睛忽的有了光，想馬上站起來跟進去，但是他實在是蹲了太久，麻的自己都不知道腿在哪了，剛一挪動就整個人朝地上撲過去。
    疼……眼前的黑色淡去，才看見手上蹭出的一片血口子，自己的腿自己都管不住，活該。
    別哭李東海，別哭，是男子漢就不哭，小孩咬著嘴，在心裏一遍一遍的給自己念咒兒，不過在看見林淑慧連頭也沒回的進了裏屋之後，還是忍不住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來。
    手火辣辣的疼，他費了好大勁兒才爬起來，拉了拉袖子，蓋住了傷口，走進屋子裏，然後安靜的窩在個角落，不說話，也沒任何要求。
    “餓麼？”林淑慧就躺在床上，眼皮也不抬。
    “我不餓，不餓。”李東海有點受寵若驚，連忙搖頭擺手，可惜他的肚子很不爭氣的大叫了兩聲。
    林淑慧隨手指了廚房，聲音已經帶了睡前的鼻音：“那有點吃的，先吃點。”
    東海輕手輕腳的走到的廚房，一片漆黑裏，他安靜的像隻覓食的貓。打了燈，看見桌子上有上頓剩下的些飯菜，涼的，味道也不太新鮮了，但是能填飽。小孩使勁兒往嘴裏塞著吃的，胃裏終於不再空空的疼的難受了。
    胃裏有東西的感覺，很幸福了，前段時間在姑姑家寄住的日子不好受，他想到自己再不用呆在姑姑的家裏，他覺得很好。
    有吃的，有住的，有媽媽，也許爸爸還會回來……這很好。這已經很好了。
    他填了一口菜在嘴裏，抬頭往窗外看，對麵是對門那家，下午的時候聽見那個男孩叫他金俊秀，那個叫金俊秀的，一家三口正坐在廚房吃晚餐。他們臉上的笑甜美溫暖，那個不大的窗口漫溢著橙黃色的燈光，他感覺那小小的屋子都要被滿滿的幸福脹破了。
    那些畫麵有些晃眼。東海趕緊低了頭不再看，他吸了吸鼻子，咽下了那口飯，突然就覺得那一口飯一路從嘴裏涼到了心底去了。
    小孩就是一群仗著自己歲數小到處販賣天真的白癡。
    所以在學校裏東海會被同學欺負，家裏總有些不好聽的事兒被誇大其詞的傳來傳去。
    東海已經和媽媽住在一起幾個月了，爸爸還是沒有回家。他上學放學都是自己一個人走，沒有爸媽送，也沒有同學跟他一起走。不過他覺著挺好，他一直把班裏的小孩當傻X，一半是聖母瑪利亞黨，看見自己就一臉痛心疾首抓心撓肝，一半是臭無賴黨，成天起哄造謠惹事找抽。
    傻X也是種病，在一起呆久了也會傳染，於是他倒寧可一個人走。
    有那麼一次，李東海放學回家已經快走到家門口，後邊突然竄出來幾個小孩，衝著李東海嗷嗷的叫“李東海！你爸叫你回家吃飯！”
    於是李東海知道臭無賴黨又來犯賤找抽了。
    東海還沒等回頭，另一個小孩就接茬喊起來：“呦~哪個爸啊！到底是哪個爸啊！”
    然後一群小孩張牙舞爪的哄笑起來。
    這一幕正好被往家走的金俊秀和李赫宰撞到了。李赫宰先出的聲，指了指那個走在前麵被一群人捉弄的小孩，那個我沒記錯的話是你家對門的吧？他叫啥來著？
    “李東海。”俊秀不屑的撇撇嘴：“在這住了幾個月了，沒見他和誰打過招呼，跟他家大人一樣，沒教養的。跟你說，他家有可多見不得人的事兒了，這附近的大人都知道，最來氣的是有一次我主動過去跟他說話，然後隨便問了句他爸怎麼不回家，沒想到他衝上來就給我一拳！我還沒等還手他就哭著跑回家了！現在想想我還憋氣呢！”
    就說話這會兒空擋，李東海已經跟那群捉弄他的小孩撕巴起來了，李赫宰本來也沒想摻和，他打輸打贏也跟他沒關係。他就站一邊看著，看著李東海左一拳右一腳的跟那幫人幹還很意外，他以為李東海那脆生生的小樣就是個活受欺負的主，沒想到脾氣不小，一點就著的類型，而看起來還挺能打的。
    李東海一邊往那幫人身上胡亂招呼，一邊帶著哭腔喊：“去你們媽的！你們才沒爹！你們才好多爹！”
    李東海直到後來也想不通，上天既然給他副這麼牛逼的性格，怎麼就非附贈他一雙這麼多情的眼睛呢？沒錯，李東海太能哭了，眼睛像自來水管，開閘就放，絕不猶豫。
    那些小子打夠了就撒丫子溜了。李東海站在原地亂七八糟的喊，即便他挺厲害也難免挨了很多的揍，臉上紅紅的好幾塊。剛剛那白淨漂亮的小男孩現在滿身的狼狽了。
    金俊秀一直看好戲，經過那次，他是恨李東海恨的要命，看見他挨揍，心裏不知道有多舒暢，剛剛沒跟那幫小孩一起扁他都便宜他了。
    李東海沒看見身後還站著倆圍觀的，以為人都走淨了，嘴巴一扁，自來水管全麵開閘，哇的一嗓子就嚎起來了。
    一邊哭一邊轉過身往家走，結果一回身就看見金俊秀了，金俊秀笑的一臉褶子的瞅著他，然後毫不含糊的說了句：“沒爹的野種，活該！”
    李東海瞪著眼睛掛著眼淚，伸著兩個爪子嗷嗷的就朝金俊秀撲過去了，金俊秀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臉上直接就狠狠的挨了一下子，整個人失去重心跌在地上。
    李赫宰看見金俊秀挨了打，突然就急了，一把將個李東海推倒在地上，然後趕緊回頭把俊秀扶起來，捧著他的臉看有沒有被打壞。然後他看見俊秀那白白淨淨臉上已經腫起來一大塊，心裏突然就竄起火來，丫的竟敢動我的人！找死也不帶這麼著急的。
    李赫宰轉過身就想收拾李東海，東海因為被李赫宰很大力的推在地上，摔得不輕，半天沒站起來，於是直接被他李赫宰拎住了衣領子。李赫宰像拎小雞一樣抓著李東海，右手的拳頭提的老高就要向東海招呼過去，結果揮到了一半，硬是沒下去手。
    李東海眼睛還是濕潤的，他抬頭看著對自己拎拳頭的男孩，問他：“為什麼呀……是他先罵我的。”
    李東海其實是想用強硬的眼神和語氣控訴說，為什麼呀！是他先罵我的！
    但是他那自來水管年久失修，水閘有點鬆，眼淚含在眼眶裏那小樣讓整句話都變了味兒，於是就是這句陰差陽錯變了味兒的話成了他倆走上不歸路的罪惡起點。
    當時的李赫宰聽見這句話，徹底就沒勁兒了，拳頭放下來，鬆開了他的衣領子，李東海的眼睛像塊琉璃，裏麵有著很複雜的顏色，很漂亮，多看幾眼，卻讓人難受的想哭。
    李赫宰看著那雙眼睛，覺得腦袋裏突然嗡的一聲，他一個從來沒打人手軟過的孩子王，現在杵在那，整個腦袋裏都是滿滿的後悔，怎麼會這樣他沒想過，隻是第一次覺得自己過分了。
    人家比自己小，又剛挨過打，再說還是俊秀先挑事，李赫宰你丫怎麼就這麼缺德呢？！
    李赫宰在心裏狠狠招呼自己。
    其實，李赫宰從小就把幹缺德事兒當飯吃，有事沒事挑釁揍人這事他可沒少幹過，比這缺德的事也有不少，把人揍的鼻青臉腫的時候也常有，但他可就一次沒後悔過。
    唯獨這一次，負罪感跟海嘯似的撲過來，把李赫宰淹了個不得超生。
    他握緊拳頭，看著李東海晃蕩著小身子站起來，一個沒忍住就上前一步伸手扶他。
    然後李東海就像他倆第一次見麵的那樣，毫不猶豫的一把甩開，隻是這次更多了點怨憤。
    李東海死死的盯著李赫宰，那眼睛還是好看的不像話，生氣起來威力也是相當驚人，李赫宰被盯的渾身上下像紮滿了刺，突然就收回了自己伸出去的手，緊繃兒的夾在身體兩側了。
    金俊秀本來以為李赫宰就要為自己報仇解氣了，他以前可沒少幫著自己揍別人出氣，正心下爽快呢，心想要是自己挨這一拳能換來赫宰狠狠的揍李東海一頓，然後從此他也跟自己一樣煩李東海，那這一拳挨的也值了。
    可是就打從李東海跟李赫宰說了那麼一句話以後，李赫宰就突然變了個人，這轉變的速度讓俊秀有點無法適應，他也頭一次看見李赫宰可以把伸出去的拳頭收回來，況且隻是停手的話也就算了，李赫宰竟然還想扶他！
    俊秀一時間一頭霧水，直到看見李赫宰默默地的把手收回來的乖巧樣子突然火氣就衝了天了。他一下子竄過來，一把推開李赫宰身邊的東海，轉回頭來瞪著赫宰：“你讓他下藥了吧？哪夥的啊你？”
    “……”李赫宰皺起了眉頭：“別鬧了俊秀，今天先回去吧。”說著就拉著俊秀往家那邊走。
    金俊秀氣的有點腦溢血前兆，一張臉紅的能當紅燈，他一把掙開李赫宰，朝他吼起來：“為啥啊！憑什麼呀我？！你丫吃裏扒外！你不幫我是吧？那行！我自己來！”說著回手朝著李東海就是一拳。
    李東海剛剛才站穩，根本來不及躲，那一拳狠狠的飛過來，李東海反射的閉了眼，結果卻沒感覺到疼。睜開眼睛竟看見李赫宰結結實實的抓著金俊秀的手腕。
    俊秀的手被握在李赫宰的手裏動彈不得，氣得他眼睛都發紅了，朝著李東海就喊：“你個小雜種，你別得意！我早晚揍死你！你給我等著！你特麼別……”
    俊秀突然停下來，因為看見李東海壓根沒在看著自己，但是臉色發青的看著別處，順著他視線看過去，發現一女人正朝他們走過來。
    “媽”東海顫巍巍的叫了聲，但是沒向她走過去。
    李赫宰看了眼東海，發現他臉色很不好，而且一步都沒有走近他媽媽。
    他原以為，他會哭著撲到他媽懷裏，然後大聲控訴自己和俊秀就是欺負他的人，然後等著他媽媽教訓他們倆。
    “幾點了？”林淑慧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俊秀和赫宰都傻眼了，李赫宰心想這阿姨是不剛從外星過來不清楚地球時間啊？這特麼多明顯一狀況，她兒子讓人揍成這樣了她竟然優雅的問時間！李赫宰完全忘了自己尷尬的凶手立場在心裏給李東海抱屈。
    東海低下頭，有點支吾：“五點了。”
    林淑慧沒什麼表情，盯著東海，淡淡道：“五點了，放學多長時間了你還不回家，有能耐你就幹脆別回，愛找誰過找誰過去。”說完轉身就往家走，頭也不回一個。
    李赫宰在心裏大操一聲，這種當媽的就應該穿越回古代享受享受那邊的極品大刑！李東海他明明都給人揍的這麼慘了，你一個當媽的不管不問也就算了！還在人家掉坑以後很下賤的往坑裏扔石頭！後來聊起這事的時候，金俊秀告訴他，那叫落井下石，而且，那個下，不是下賤的意思。
    其實說來說去，李赫宰就是無法理解，他畢竟太小，經曆太少，不知道還會有母子以這種方式相處著。
    李赫宰從小就沒見過他爹，不懂事的時候也沒少淌著鼻涕眼淚的朝他媽要爸爸，很多時候他娘李文英都是笑嗬嗬的給小赫宰抹幹淨眼淚，但是什麼也不說。就那麼一次，小赫宰攥著雙拳頭跟他媽媽說，媽，我再不管你要爸了，他不要咱，咱也不要他，等我長大一定給你報仇。
    結果他媽媽突然就紅了眼眶，她說，不是那麼回事兒，兒子，等你長大就懂了。
    那麼多年，赫宰媽就始終一個人帶著兒子，有不少人對著母子倆指指點點，但是赫宰從沒見過媽媽掉眼淚，雖然沒爸，但他從來沒比誰少了什麼，該得到的愛和溫暖，他一樣也不缺，甚至到後來他已經漸漸忘記家庭裏這個缺憾，媽媽工作待遇也不錯，母子倆一直無憂無慮的過了這些年。
    總是把他保護的太好，甚至於他從不覺得單親是件多悲哀的事情，直到那天，看見李東海走在他媽媽身後的樣子，他才知道，啊，原來，不是所有沒爸的孩子都能過得和我一樣。
    李東海背著個沉甸甸的書包，把他本來就小小的身子顯得格外單薄，一身狼狽的晃蕩著，乖乖的跟在媽媽身後，夕陽的光把他的影子拉的老長，一直快到了赫宰腳下的那塊地方。
    李赫宰看了看腳下片陰影，抬頭又看了看東海小小的背影，那麼小的他還不懂得心痛，頑劣的他也難得心情不好，隻是就這樣的場麵，突然就讓他難受的無法控製，胸口像卡進了石頭，漲的生疼。
    那樣的一幅畫麵成了他記憶裏永遠褪不去的烙痕，很多年以後他再回想那時候的場景還是覺得特別特別的悲傷，像沉入了深海，壓迫感和窒息感深深將他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