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白翎總是喜歡趴著睡，很多次見他，不是上半身趴在床上，就是趴在沙發上睡。
    白翎已經沒有第一次他見到時那般詭異了。衣服是幹淨的襯衣和黑褲，腳上穿著一雙牛皮靴，頭發黑且長，趴在沙發上睡得很熟。
    然而夏恩明白，他的平靜其實並不是一種假象，他的氣息中夾雜著某種特別的東西，那讓夏恩有的時候會覺得很可怕。
    不過現在他看起來很無害。
    夏恩上去推了推他，白翎很快就醒了，睜開眼睛，幽幽的看著他。
    夏恩說：“你怎麼進來的。”
    如果是外麵的大門，是可以有別的方法進來，但是房門沒有密碼，是絕對不可能進入的毫無瑕疵，據龍文澤的話說，至少也得在門上炸一個洞。
    白翎伸手撥弄了一下脖子上項圈下的鎖鏈，張了張嘴，良久才發出聲音：“抱歉，上次跟你回來的時候，不經意看了一眼密碼。”
    夏恩的表情瞬間變得很奇怪。
    那天和白翎進來的時候，幾乎是整個拖著他的身體扶著進來，白翎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怎麼可能把密碼記得那麼準？況且那個密碼鎖也不是隻輸入密碼就能打開，最後的幾個按鍵一樣一個都不能錯，輸入隻有三次機會，超過就會自動報警。
    白翎的一頭黑發在米白的沙發上有些刺眼，他的嘴唇很幹，右手邊還放著一把深色的雨傘。
    算了……這人根本不能用常理來判斷，再加上又想起在那個別墅裏遇到的事，夏恩也沒脾氣了，他把袋子往桌子上一放，看了看地上，白翎進來後倒是很規矩，沒穿著鞋往有地毯的地方踩。他似乎對夏恩放在桌子上的關東煮很感興趣，盯著看了一會。
    “還熱著，要不要嚐嚐？”夏恩撥開袋子，從紙盒裏拿出一根給他。“坐沙發上吧。”
    “謝謝。”白翎接過來，雙手捏著嗅了嗅，鼻子抽了抽，繼而笨拙的拿起一根放到嘴裏。
    夏恩托著下巴看著他，覺得這個人真是不可思議。
    “你還真買了把傘啊？是怕曬嗎？”
    白翎拿紙巾擦了擦嘴，淡淡道：“我已經很久沒見陽光了。”
    差點忘了，白翎之前被當成怪物一樣關了那麼久，略為蒼白皮膚確實很不適合在陽光底下曬。
    但他依然長得很帥，身材修長卻不健碩，標準的無可挑剔。如果不是看過他身上的傷痕，夏恩也不會覺得他真的被囚禁過那麼多年。
    “你覺得我像什麼？”白翎看過來的眼神裏，似乎帶著幾分調侃，“很少有人用正常人的眼光看我。”
    “我覺得你現在很正常。”夏恩說：“不過有幾次，很像是另外一個人。”
    白翎的手指在桌麵上輕叩了一下，輕輕說：“MultiplePersonality。”
    夏恩有些驚訝。
    他確實有想過白翎是否有人格分裂，因為前後見麵的樣子實在差別太大，但是這種疾病十分罕見。夏恩也隻是某一刻有這種想法，卻沒有想到白翎說的時候十分自然，仿佛並不是在說自己。
    夏恩的眼睛是溫潤的琥珀色，他看著白翎幽深的眼睛，突然間覺得有些心悸。
    “你不用怕。”白翎把腿放到沙發下麵，人高腳長，似乎有些不自在，右手隨意放在膝蓋上，嘲道：“他們以前找來的醫生，給我安上了十幾種病，這隻是其中一種。”
    “他們？”是白家的人？夏恩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你以前是不是有一個醫生……”
    他的話一頓，似乎又不想再開口。
    白翎隨口恩了一聲，道：“你是那個人的孩子吧？”
    夏恩想了想，片刻後才說：“他是收養我的人，我有時候叫他老師，有時候叫父親，不過他已經失蹤很久了。”
    無論是誰，都似乎不願意提起那個人的名字，仿佛某種禁忌，甚至於厭惡。
    白翎抬起手，手指梳過頭頂上的長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他的劍眉英挺，側臉削瘦而英俊，一半陷在陰影裏，仿佛精致的大理石雕像，“我記得上次你問我，恨不恨他。”
    那個時候他還以為白翎不能開口說話，夏恩說：“是，我還問過你，你的聲音是不是也是他奪走的。”
    白翎左手托住自己的下巴，手肘架在膝蓋上，似乎有些出神的看著夏恩。
    夏恩：“怎麼了？”
    “你還是怕我。”看到他下意識的想要張嘴反駁，白翎似笑非笑的說：“夏恩，你可以再收留我一個晚上吧？”
    “你也看見了，我家裏現在能睡的隻有一張床。”
    “沒關係。”白翎不在意的說：“我也不喜歡睡床，你家裏的沙發很舒服。”
    “你現在不跟白辛月聯係嗎？”夏恩看了一眼表，已經快八點了。
    “白辛月？”白翎似乎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一般，想了想才道：“白辛月……白勝天的孩子，現在應該回家了吧。”
    夏恩想起那天在別墅的前麵，白辛月說的話，顯然，他們家是完全不歡迎白翎的。
    “你可以在我家裏住一晚。”夏恩說：“當然，幾天也沒有關係，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麼辦？”
    白翎看著他，上半身突然上前湊了湊，緩緩靠近夏恩的臉。
    “你很怕我。”
    他的聲音暗啞，低沉，若有似無的纏繞著夏恩有些局促的呼吸，“你很怕我，卻也同情我。你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人，我絕對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白翎，你到底想說什麼？”
    夏恩的背抵著沙發，眼神渙散。
    “我跟你一樣，也很想找到他。”白翎說：“我聽他提起過你，你的名字也是他起的吧，Shane？”
    他的話說到最後，夏恩呼吸一窒，伸出手用力推開他，近乎低吼道：“不要這麼叫我！”
    白翎在他的手碰到自己肩膀時後退，他看著他憤怒，極力忍耐，無法爆發的表情，像是一個仇視著維護自己領地的貓。
    白翎說：“我十五歲的時候，被他們帶到了精神病院裏。”
    “十三個保鏢。”白翎說：“把我綁在病床上，醫生進來之後，他們就站在床邊，看著醫生把針管推進我的胳膊裏，第二天，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那是第一年。”
    夏恩看著他，呼吸漸漸有些粗重。
    “你的父親，是我見過的第六個醫生。”白翎的聲音低緩，沉靜，仿佛在講述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故事。“那是一年來唯一一天，我沒有被注射藥劑，也是我見到的唯一一個，沒有帶著口罩就走進來的人。”
    “他打開我身上的鎖鏈，把我帶到花園裏麵，所有的人都沒有阻攔他。”
    “他對我說了很多話，一直到晚上的時候，我回到病房，沒有再被鎖到床上。”
    “第二天，他把我帶到了另一個地方。”白翎抬起頭，深邃的眼睛仿佛黑洞，空到令人發寒。“我跟著他走，沒有任何人逼我。”
    夏恩手指微微顫抖，嘴唇張合，不知是想讓他停止，還是催促他繼續說下去。
    “你是他的孩子。”片刻後，白翎的眼睛依舊凝視著他，夏恩的眼睛裏有很柔弱的光，忽閃忽滅，繼而避開白翎的雙眼。
    “你很了解他。”
    “不。”夏恩嘴唇發白，低垂著雙眼，“沒有人了解他，世界上那麼多人，沒有人了解他。”
    白翎張了張嘴。
    “不。”夏恩抬起頭，雙眼死死盯著他，“你說這些沒用，你想住這裏？可以。”
    他看著白翎沉靜的臉，朝他伸出手，“你困了麼？但沙發也是有尊嚴的，住沙發也是要交錢的。”
    他們彼此對視，白翎說：“……”
    “哦，你沒錢。”夏恩收回手，終於說：“好吧。”
    他沒有再看白翎的眼睛，他不知道這個人為什麼能用那麼無所謂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他清楚的明白，白翎眼睛裏的暗流，他的話語未盡時殘留的遲疑和保留。
    他當然不會跟自己說出所有。
    因為他是那個人的孩子啊。
    秋夜風寒，夏恩關了窗戶，走到自己房間，許久站在那裏，拳頭抵著鼻前，難受地籲了口長氣，眼淚止不住地朝下流，最後趴在枕頭上，拚命喘氣，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