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還泛著魚肚白，窗外翠綠的葉片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露珠。
    無風，亦無聲。
    九黎朔無聲無息的睜開那雙燦若星辰的冰藍色眼眸。依然是若海若天空般純淨湛然，絲毫沒有一般人剛睡醒的迷蒙之態。清澈，且通透。
    頭腦清醒，睡意全無。九黎朔披衣而起，循著記憶來到銅鏡前，用桃木梳梳理著及腰的黑發。柔亮、順滑，潑墨般鋪滿了整個背部。奈竹軒內清幽、安靜。這留客居看似簡樸，但生活必需品卻是一件不少。梳妝台上不僅有銅鏡、桃木梳、還有幾支玉簪，成色看起來都不錯。
    九黎朔隻是掃了一眼。手上動作不停，三兩下將頭頂的發梳起，用原先的天藍色發帶束好。
    “祈公子——”呼聲落，敲門聲隨之響起。
    “進來。”九黎朔放下梳子。
    房門被推開，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捧著托盤進來。侍奉九黎朔洗漱完畢，又靜靜地出去了。
    這是風輕揚派遣來侍候他的侍女。名喚夢阡，是個懂事又不多話的丫頭。
    九黎朔告訴過她自己何時起身，也免得她早早的在門外幹等。這風寒露重的，雖然為人做事的下人一向如此，但九黎朔卻不習慣有人在他睡覺時守在門外。
    床頭前的櫃台上還放著幾卷書冊，夢阡說是公子讓她帶來的。都是些閑談雜記、野史趣聞。想是淩傾記起他愛看書，給他閑著無聊打發時間的。
    端端正正的繁體字，看起來並不困難。九黎朔也已經粗略看過一遍了，對這個世界多少有了些了解。
    已經是第四日了，明天便要離開。他決定看看自已住了幾日的地方。
    那一日，風輕揚遣了夢阡來供他使喚。夢阡又帶來了這些書冊。九黎朔向來喜靜，又偏愛看書，還對這個世界全無了解！有太多的急需知道，偏還不能讓人起疑！便一直留在房內看書，吃食都是夢阡送來的……
    漫無目的的順著長廊直走了片刻，隱約聽見有破空之聲傳來。九黎朔心下暗奇，便循著聲音下了長廊，走向一片挺拔蒼勁的竹林。
    密林深處，竹葉飄飛。揚揚灑灑的宛如下了一場青綠色的雪。利劍劃破氣流的聲音打破了淩晨的寂靜。
    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一襲白衣悠然無痕，用白玉簪束起的青絲及臀披散於後。刀削斧鑿般的麵部線條犀利俊美，點漆似的墨眸深不見底，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掩於其中。
    一身孤傲，
    一身霸氣。
    卻內斂的如同一柄未出鞘的劍：鋒芒暗藏。
    白色的身影在一株株翠竹間穿梭自如。劍之所指，青竹巍然不動；竹後勁風掃過，落葉分散兩邊，地麵一道劍痕綿延遠去……
    九黎朔靜靜地注視那個身影。
    那一刻，
    無天、無地。
    清澈的冰藍色眼眸映著一襲悠然的白衣。
    仿若那，便就是整個世界……
    利劍脫手而出，劍尖刺破下落半空的一片葉子中心，接著刺入竹身。
    翠竹還是巍然不動，翠竹之後的另一株稍大的竹子卻發出一聲尖銳的嘶鳴。竹身從中間破裂向兩邊倒去，露出竹後一身藍衣的清俊少年。
    一雙若海若天空的藍眸毫無波動。依舊清澈，依舊沉靜。仿若先前都是錯覺，而他隻是悠然的看客……
    他知淩傾早已感覺出他的到來，一開始便是如此。
    抬眼與那雙孤傲的眸子對視……
    “淩傾真是好本事！”九黎朔讚了一句。劍隨意動，劍氣透竹而出，卻不傷毀其身。縱九黎朔從未見過所謂的武功，亦知此絕非一般人所能為之。
    “早，祈朔。”淩傾拔出長劍，走向九黎朔。“在這裏住的可還習慣？”
    “這裏很好。還要多謝你送來的那些書，很不錯。”九黎朔由衷的謝道，那些書對他真的很有幫助。
    “都看完了？”淩傾心下暗奇，一般人要看完那些書，至少需要五日時間。他卻僅僅隻花了三天？
    “嗯。”九黎朔點點頭，道：“閑來無事，便隨意走走。在山莊住了幾日，還不曾出來看看。”
    “夢阡那丫頭沒帶你到處看看嗎？”淩傾疑惑。
    “這倒不是，前幾日也想要陪我走走的。”九黎朔跟著淩傾向林外走去。解釋道：“隻是我想著把那書看完，便不曾答應。今早也是心血來潮，沒叫夢阡便自己出來了。”
    “祈公子——”夢阡在留客居不見九黎朔，便出來尋找了。想著這位祈朔祈公子幾日來從不曾出過門，萬一迷路了可怎麼辦？或者被不認識的山莊護衛誤會成刺客什麼的，又怎麼辦？還有，這奈竹軒很多地方不是可以隨意闖入的，如果進了不該進的地方怎麼辦？
    雖然隻服侍了短短三天，可她就是打心眼兒裏喜歡這位祈公子的。雖然是個書生，但為人溫文爾雅且風度翩翩，待人又謙和有禮。絲毫沒有一般書生都會有的尖酸刻薄和趾高氣昂。
    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卻有一番俠客的氣度，瀟灑俊逸而不拘小節。除了公子和少壯主外，還從來不曾見過如此出色的人物。
    一路行來，心裏忐忑焦急萬分。忽而見一白一藍兩道人影從奈竹林裏緩步而出。
    淩傾稍前，白衣悠然而不染纖塵，手執一柄通體瑩白的寒冰寶劍，正是老莊主從千年雪山的寒冰洞中取來的封淩劍。
    九黎朔稍落後兩步，一襲藍色衣袍隨風舞動。與身後翠綠蔥蘢的奈竹林相互輝映。
    兩人神色柔和的交談著什麼。
    那一刻，夢阡覺得自己麵前的是一幅仙侶出遊的神宮絕畫。
    渾然天成，
    舉世無雙！
    一時間，夢阡竟不忍上前打擾。隻是默默地在原地等候著兩人的到來。
    “夢阡。”九黎朔也看見了她，溫和的喚了一聲。
    夢阡回神。
    “公子。”她先恭敬地對淩傾行了一禮。
    見淩傾點頭回應，才轉向九黎朔。“祈公子。”
    淩傾見夢阡找來了，便回身對九黎朔道。“眼下時辰不早，該是用早膳了。祈朔可要一起？”
    “不必了。淩傾事忙，不妨先請。”九黎朔回絕道：“夢阡此時來找我，應是送了早膳過來，我這便要回留客居。”
    “是的，公子。祈公子的早膳已送到留客居。”夢阡也對淩傾確認了九黎朔的猜想。
    “既如此，那便作罷。”淩傾也沒有勉強。原本他也隻是隨口相邀，他一向不喜與人同桌而食。
    “夢阡，”淩傾交代道。“膳後帶祈朔在莊內走走，不必顧忌。”
    “是。”夢阡應下。
    “祈朔。”淩傾再次對上那雙藍眸。囑咐道：“你隨意，有什麼事就叫夢阡來找我。”
    “嗯。”藍眸流光溢彩，似倒映了滿天的星星。
    淩傾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明天就出發了，今夜好好休息。”
    “好，你也是。”微微一笑，眨眼碎了漫天星辰。
    淩傾心神微閃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轉身離去。
    看著那仿佛下一刻就會乘風歸去的絕塵白影，九黎朔的心再次掀起一層漣漪。
    水潤淡薄的淺色唇瓣微微開啟，溢出一句無聲的話語：
    “明天見。”
    一雙若海若天空的冰藍色眼眸目送那一抹孤傲的身影絕塵而去，直至完全消失……
    “走吧。”喚醒完全癡迷的夢阡丫頭，九黎朔帶頭往留客居而去。
    他天生過目不忘，別說這小小的奈竹軒；就是淩傾送來的那幾卷書冊，雖隻看了一遍，他亦能倒背如流。
    “祈公子，和公子感情很好？”夢阡一臉崇拜地抬頭向九黎朔發問，好似發現了新大陸的驚喜表情完全破壞了九黎朔對她懂事又不多話的評價。
    九黎朔心下暗暗搖頭，畢竟是個未及笄的丫頭，難免好奇心重。
    “何以見得？”他溫和的反問。
    “是人都能看得出啊。”夢阡理所當然。“公子能不開口時幾乎不開口，就連莊主和少莊主的話也不會賣麵子。但與祈公子卻相談甚歡，而且還會主動關心。”
    “還有，”夢阡追在九黎朔身後喋喋不休“這奈竹軒，即便公子不在，也不會隨意讓人進入。祈公子還是公子帶進來的第一個人呢！更何況奈竹林，那是獨屬於公子一個人的。”
    夢阡的話中有著說不出的驕傲。
    九黎朔雖猜到淩傾待自己特別了點，還是免不了微微吃驚。
    “那留客居不是風華山莊的客房嗎？”溫潤的聲音帶著疑問。
    “當然不是，客房在品菊軒。”夢阡很肯定。
    “哦。”九黎朔若有所思地應了一句。“那夢阡給我講講這風華山莊的布局吧？”
    “好啊。”夢阡顯得很興奮，就像是對著別人誇耀自己的家一樣。九黎朔不禁感慨：這風華山莊的主人做人做事很有一套，隨隨便便一個下人丫頭，也這麼喜愛和在乎這裏的一切。
    “風華山莊可是很大的！”夢阡已經開始講了。“它分為前院和後院。前院就是待人接物的地方，它又分為大堂，議事堂，偏堂，會客堂，膳堂等等。總之，就是處理事情的地方。後院就是所有人的居室院落，按梅、蘭、竹、菊四君子劃分。落梅軒是莊主的地方，莊主已多年未歸，落梅軒除了打掃丫頭，一般人不得進入。少莊主住在沐蘭軒，沐蘭軒的蘭花可好看了！公子的就是這奈竹軒了，奈竹軒這名字還是公子取的呢！記得公子是這樣說的：奈何，奈何？生奈何，死奈何？如之奈何？便把這叫做奈竹軒了……”
    夢阡還在滔滔不絕，九黎朔細細品味著那句話：奈何，奈何？生奈何，死奈何？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嗎？
    腦海裏不自覺又記起那抹似要乘風歸去的孤傲身影……
    你有——怎樣的無可奈何呢？
    又有——多少這樣的無可奈何？
    心，
    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