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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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徒》延伸之:瘋子(一)
(一)
空空蕩蕩的房間,隱約有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我一定要出去”,他想。
這裏比監獄還要恐怖,許多精神病人都在嚎叫,仿佛人間煉獄裏的呼救者。往往剛剛服藥下去,還沒能沉沉睡去,就聽到突如其來的慘叫聲,像是穿破自己肚皮的餓鬼。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弟兄,隻有針藥、訓誡、警告,雖然自己也是一身的武藝,但終究不敢在這樣的地方放肆。他猜想:難道我真的瘋了?
他想殺人。摸摸身後,那把30公分長、3公分寬的尖刀到哪裏去啦?麵前是空牆,身後是空牆,沒有電視,隻有白色的枕頭、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白得慘淡。窗戶被緊緊關著,隻有蒼蠅才飛得出去。他不知道自己在裏麵究竟住了多久,也不知道還會住多久。他的心底藏著畢生的憤怒,身為一個底層人,他總覺得自己崩潰得有理,崩潰得夠徹底。46年了,自己第一次住在這精神病院裏,感覺那麼孤獨,孤獨得就像冷冷的空牆。
有時,他會安靜得像個死人,仔細謀劃去殺什麼人,以及怎麼殺人。很早以前,他就懂得一個道理,在這個強者當道的時代,弱者要生存並保全下來的辦法,就是讓人怕自己。沒有人敢跟自己開玩笑,沒有人敢說不敬的話,甚至連警察碰見他也要怕他三分。當年,他在監獄當獄霸的時候,那些自稱黑社會的人,也被他打得求饒。他想象著自己就是頂天立地的人物,雖然識字不多,也文雅不起來,幹不成什麼大事,但終究是條漢子,可以讓無數中國人心驚膽戰。
回憶,一遍又一遍地襲來。“誰同我一起浴血奮戰,誰就是我的弟兄”,仿佛重溫英雄路,他興奮極了。
(二)
他曾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被村民灌糞。略為富裕並仰仗權勢的人,對他那貧窮的母親下手,他的母親瘋了,跑了,失蹤了,一直沒有回來過。後來,他的父親也因病不治而自殺。留下自己的兄弟姐妹,在苦難的時代,苦難地生存著。他的眼中帶著仇恨,沒有什麼辦法能夠融化這種報複,即使許多年以後一切都已變得麵目全非,但那最初的憎恨仍在心底。
他的兄長和弟弟都去打工了,而他卻蔑視這種低賤的人生。他要懂得一門絕學,譬如功夫,要靠拳頭來吃飯。從最初的基本功、套路,到散打、點穴、氣功,一直到截拳道,他練得雜、練得苦。後來,有人尊他為師傅,卻一個人也沒有將徒弟的身份一直做下去,往往都是受不了這種苦,自己退縮了。他討厭那些吃不得苦的人,譬如在寒冬臘月赤裸著身子在樹林蹲馬步四、五個鍾頭,譬如在滾燙的油鍋裏撈起一枚硬幣,譬如一天之內用拳頭打穿一顆大樹,除了他,沒人敢這麼幹。
功夫,對於他而言,越苦越累越喜歡。有一些不懂事的小混混,不明白這種嗜好,想收拾這個方圓十裏之內的武者,不曾想都是手下敗將,往往刀子還沒砍過來,一個日本式的測身直踢,就讓他們像被火車撞飛一樣,再也爬不起來,大喊“送我到醫院”。當年一個惡霸橫行鄉裏,到處欺負妙齡女子,手下還常帶著人五人六的混世青少年,沒有人敢對這個人說句不客氣的話。有個剛賣水果的,不懂這種行情,被打得鼻青臉腫,到最後還被人拉開嘴巴,咽進去一口濃痰。
他路見不平,隨手提起圍觀者的一根扁擔,連句招呼都沒打,就向惡霸的頭砍過去。全場無聲。一群混混也驚呆了,那惡霸再也爬不起來,頭上一攤攤地流血。有個不服氣的家夥,拿出匕首要幹架。他也是一句話不說,幹脆將扁擔“叭”的一下,在自己的膝蓋上斷為兩節。那不服氣的,自然也就服氣了。從此以後,方圓十裏的影響力,起碼擴展為方圓三十裏的影響力。人們都在傳說:“有個英雄,把本地老大的威風打趴了。當時那個情形,簡直是說時遲,那時快……”人們編造著玄之又玄的情節,引為持續至今的神話。
一個還沒有真正混跡江湖的小人物,就這樣,極其偶然地成為大人物。走進飯館吃飯,老板不會收他的錢;買魚,魚販幹脆免費送他幾條;走在街上,賣力叫喊著生意的人也必馬上停下,恭敬地向他問好;走在村中,耀武揚威的村幹部也要躲著他走。如果某一日,他在公開場合說:“最近沒錢打牌。”坐在桌上的人,該胡牌的時候也不敢胡。即使不懂規矩的人僥幸地贏了一些,旁邊的人也要立即勸他把贏了的錢全部拿去賣鹵肉來孝敬他,以免日後有什麼不愉快。
起初,他覺得一切都是那麼奇怪。人們以前都喊他的小名,連三、四歲的孩子也這麼直來直去地稱呼,不論什麼輩份之差。可現在不同了,就連最年長的,也要尊他為“爺”。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在家門口看見一袋大米,不知道是誰送來的。有一次,大約是年底時的半夜三更,他終於逮住一個送新鮮豬肉的,那人被嚇得半死:“爺,就當沒看見過我吧。”他覺得滑稽。這些道理,他沒想明白,自己怎麼就成了神佛一般的人物?應該說,與其說他困惑,不如說他感到不踏實。
(三)
這樣的生活,令他厭倦。他自問:“我究竟要成為什麼樣的人?”終於有一天,一起突發事件使他想徹底了。
那惡霸的上頭,是典型的“左青龍右白虎”,帶來八個人。來的目的,是請他喝酒,交個朋友。他連喝了兩瓶,說:“要殺要剮,你們看著辦。”一群人正要動手,不料他自己卻先動手,大叫一聲“啊”,自己抓起酒瓶就往自己額頭上撞,瓶子碎了,額頭沒事。這一幕令一幫手下起敬,那老大卻不以為然,一瓶子砸過去,砸的是他的左手大動脈,鮮血如柱地噴了出來。他眼看著自己的血一股股地流出來,惱羞成怒,隨手拾起一塊瓶子碎片飛過去,正中那老大的喉嚨。老大趕緊捂住冒血的咽喉,迅速逃逸。倒是一幫手下開了眼界,“撲嗵”一聲跪在地上,雙手抱拳:“大哥,我們跟你混吧。”
正是有了這件事,他的人生才真正開始。在弱肉強食的社會,隻有三種人:活人,死人,他的人。他覺得自己忽然像極了一方領袖,可以掌握風雲變幻。與此同時,他已不再滿足小小的地盤、虛假的奉承。於是,帶著一幫弟兄,開始遠走黑龍江、新疆等地。其最大規模之時,足有30人之多。他分不清自己的組織是個什麼性質的組織,要說是黑社會,又似乎並不是欺負弱勢者,反而是懲戒強勢的。譬如說,清早起來,一幫人要在路邊吃炸油條,小販不敢收錢,而他卻偏要付賬,有時甚至直接摔出百元鈔票,“不用找了”。
到一個地方,他就會打聽這市麵上誰最牛bi、誰最霸道、誰最狠辣。結果就是,他的一幫人遭遇另一幫收保護費的人,猛打猛砍,最終憑實力立足。一般的小老百姓,他是不會騷擾的,反而經常像個老朋友一樣,自己帶點酒,坐下來讓這些生活艱辛的人陪他喝兩口。那些頗有些富裕的,譬如批發香煙、出售家電的老板,這保護費是一定要收的。有位不識相的人問他:“這錢交了以後,有什麼好處?”他坦白說:“起碼,你老婆現在懷著的孩子可以順利地生下來。”他儼然是此地的政府人物,對每家每戶每店每鋪都了然於心。當然,他跟當地派出所打過照麵,他懂得自己必須拿出保護費當中的一部分來供養其中的一些重要角色。
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坐在派出所裏麵,他的一幫弟兄站在派出所外麵。裏麵問一句,外麵就喊一聲“啊”。一群警察喊話:“別‘啊’!”那群人還是目中無人地喊一聲“啊”。他坐在裏麵,輕輕囑咐一聲:“弟兄們,安靜。”外麵的弟兄就都安靜了。這樣的局麵,讓警方感到自己力量微薄。很奇怪,大家漸漸習慣了這樣的“保護”。人人彼此相安無事,即使彼此競爭最激烈的,也都忍住了自己的憤怒,擔心他的一幫人會來“擺平”什麼。稅務、工商,甚至是派出所,對這一帶的人一直是那麼友好,仿佛是中國最早期的和諧社會。
他畢竟是一個武者,租住了一個大廳,每天命令成員必須習武。外麵流傳的名號是“日月幫”,日和月,源自他姓名裏的最後一個字。有一次,他從黑龍江趕到新疆,視察那裏的組織工作,車上遭遇一個打劫團夥。身後一名婦女被劫去3000元錢。他心想:“吃這碗飯不容易,隨他去吧。”不料,那刀子竟比向了他:“你這包不錯,拿來!”他笑笑:“不然呢?”那紮著馬尾的混混厲聲道:“不然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自言自語道:“通常說這種話人,都不敢真的殺人。你把你們老大殺了,我給你一萬。”說罷,抓住那人的手,將刀比向另外一個一直穩穩地坐在自己身前的中年人,“別裝了,一上車我就盯上你了。”
中年人站起身來:“你是哪一路的?也不稱稱自己有幾斤幾兩。”他一把將拿刀的混混推開,幾乎臉碰臉地盯著中年人:“還是我給你稱稱吧。”他僅憑單手,捏住中年人的喉嚨,將其舉至半空,那人迅速滿臉紅脹。他也不回頭,對身後那幫打劫的人喊話:“誰他媽敢過來,老子現在就鎖死他!”無人敢動。這時,車警來了,處理後事。這件事在他看來稀鬆平常,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時常表現正義,但是從周圍人的眼光看來,他起碼是一個懲惡揚善的人物,有些仿似水滸梁山。拿到自己東西的乘客,都過來向他道謝,有人甚至拿出幾百塊錢,想聊表心意。他隻是微笑著說:“你們啊,懂點功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