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二 流觴  297 亓珃 – 心願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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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97亓珃–心願
    我在放下與執念間掙紮,唯有不去想不去見才能欺騙自己一切不曾發生。但當再次重逢,我才知道,原來要忘記這個人根本是不可能的。見到他,才知過往的日子多麼空洞,思念在每一次相見時滋長,若不見,隻不過是關閉了心扉,做了行屍走肉而已。
    我並不知母後與蘇允說了些什麼。
    今日他見到我,不再似以往那般謹慎而恭謹,帶著小心翼翼的揣摩,回避每一次不經意的相視。其實我又何嚐不在回避他的眼神,隻不過那雙眸子早已印刻在腦海,即便不去看也知他的每一種表情,熟悉到如同看鏡中的自己。
    他照例跪倒行禮,在我說起來後抬眼望來。
    “有事?”
    我看出他的意思。他也並不驚訝,點頭道:“微臣有事回奏,可否請君上移駕?”
    我想必是母後說了什麼,大概是要他勸我,便搖了搖頭,聲音冷淡:“你若要說國事,需在朝堂。若說其他,寡人不想聽。”
    他怔了一怔,大概未料我會如此決絕,頗有局促之色,卻仍是道:“君上,忠言逆耳……”
    我漠聲打斷:“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有何資格說什麼忠言?”
    後宮三千無一人得寵,我登基六年,仍未有妃嬪誕下龍脈繼承江山。這件事已成為眾矢之的,每月的朝奏必有禦史上書諫言,勸我冊立國後掌管後廷,廣誕龍脈,社稷無憂。
    想來,母後所憂者不外乎此事,而蘇允所要諫言,也不過如此。
    蘇允再次跪倒在地,耿直如他,自不會因我疾言厲色而放棄勸諫,即便為此肝腦塗地,大概也當是忠臣所當為,在所不惜。
    我頗為不耐,不想再理,繞過他徑直而去,蘇允低沉聲音在後道:“君上,微臣乃太醫院醫官,所諫之事與君上龍體有關,為何沒有資格?”
    我聽著一愣,腳步頓了一頓,他跪行數步來到我的麵前,叩首道:“君上心絞嘔血之症近來發作頻密。此症十分凶險,君上當節勞按時服藥,更不可宿醉夜飲。君上身係社稷福祉,為萬民計,當愛惜身體,此便是微臣勸諫之事。”
    “你……”
    我啞然,看著他俯跪在地的背脊半晌,皺眉甩袖而去。
    時日仍是去慈安宮陪母後用晚膳,母後總要叮囑良久才放我回去。
    寢殿淒冷,我看了一眼便吩咐上書房伺候,將羅嗦的連芳打發回寢宮,帶著個剛調來的小太監往暖閣去批奏折。
    那些瑣事也要不了多少時辰,隻是有些事做總好過夜不能寐的枯坐。
    我令人取來時釀春。初時不愛喝它,總覺得太濃太烈,不易入口,如今喝得慣了,也便不覺得,隻當解渴的水來喝。喝到頭昏腦沉,便能睡熟,一覺天明,也就到了早朝的時間。
    白日雖長,總好打發,夜晚便是如此度過,日子總還安穩。
    喝到第三杯酒,折子批到大半,太監袁愈哆哆嗦嗦的進來跪倒。
    “什麼事?”我挑眉。袁愈不是連芳手底調教出來的人,也不曾在白玉延麵前當過差,不曾學著聒噪煩人,上書房的差事我便讓他領著,誰知今夜卻也來多事。
    袁愈臉色發白,慌張的叩頭,哆哆嗦嗦道:“君上,太醫院的人送來湯藥,現在門外求見。”
    “不見。”我斥道,說過多少遍了,馮乙那些苦汁不許進這個門,若非母後看著,便是每日的把脈問診我也懶得敷衍。
    “是。”袁愈倒退著出門。
    我拿起一封南關軍報,看了書行,提筆批注。門外有人影晃過。
    “君……君上……”袁愈的聲音幾乎帶了驚恐的哭腔。
    “嗯?”我淡淡應了聲,寫了幾行字,將奏折放在一邊。看來上書房又要換人了,若把人交給馮乙處置,不知他是如何表情。
    袁愈顫聲道:“太醫院的人說,君上若不吃藥,他便一直跪在門外。”
    “那就讓他跪吧。”我幾乎失笑,這馮乙,哪裏找來這麼倔脾氣的醫官?忽而筆下一頓,我抬頭看向門外,“是那個醫官送藥?”
    袁愈的身影已在向後退,聽見問話人又噗通跪倒:“是蘇允蘇醫官。”
    我將筆扔在桌上,撫額皺眉一刻,而後開口冷冷:“知道了。你去吧。”
    批完奏折,夜已深。喝掉最後一杯冷酒,我起身回宮。
    路過宮苑時,月華樹影下,似有人長身跪在殿門左側。我並未看他一眼,揚長而去。
    如是三夜,蘇允跪在上書房門外,夜深我回宮之後,他仍跪在原地,一直到天明方回。
    我終於忍不住,找來馮乙一頓臭罵,讓他換掉值夜的醫官。
    馮乙趴在地上頭也抬不起來,等我罵完了才聲若蚊吟的開了口:“君上,蘇允的差事是太後指定的。”
    我冷哼一聲:“怎麼?你也學會用太後壓寡人了?”
    我的聲音陰冷不善,馮乙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臉上血色全無。
    “我……我……君……君上……”
    “滾。”
    我淡淡揚手。
    若在以往我便要殺了這個人,但……如今,卻也知道那太過任性妄為。
    是誰讓我懂得什麼叫做寬恕慈悲?
    深夜我望著窗外的樹影發呆,手上舉著玉爵卻忘了去喝杯中烈酒。
    給母後請安時,母後裝作不經意提起蘇允之事,她告訴我,那藥方是蘇允自己配置,除了湯劑還有丸藥。
    曾幾何時,有人在我唇下展開掌心,他說知道我怕苦,不肯喝藥。他說這藥丸不苦,你試過便知。
    我煩躁的起身,在殿中踱步。終於一手推開殿門,走向跪在廊下的身影。
    即便無人在看,蘇允跪時的脊梁仍舊筆直,他看見我來亦無意外,規規矩矩的拜身叩首。
    “進來。”我冷冰冰的說完,回身而去。
    坐回禦案卻是等了一陣,才見蘇允扶著袁愈的肩頭進來。他臉色憔悴,膝上裹著繃布。
    白日製藥,夜晚跪求。我不知這三日耗費掉他如此多的精力。心中劇痛難忍,隻別過臉,不再去看。
    “藥呢?”我淡然問道。
    蘇允忙將一個藥瓶自手中捧出,袁愈接了遞上龍案。
    “一次兩粒,早晚服用。”蘇允跪在地上說道。
    我倒出兩粒檀木紫的藥丸,接過袁愈遞來的溫水,和水咽下。
    “退下吧。”我揮手。
    袁愈躬身倒退出門,蘇允卻仍跪著。
    我知他這是有話要說,耐下性子問道:“還有何事?”
    蘇允緩緩抬頭,沉靜目光望上來,我想避卻逼著自己接受他的凝望。
    “君上。”蘇允開口,看著我,眼神複雜難辨。
    我揮手,冷冷打斷他:“是太後跟你說過什麼吧?過去的事便讓他過去,你入京是為父親的病,沒必要牽扯其他。”
    蘇允望定我。
    “是君上把我牽扯進來,是君上放不下。”
    我萬沒料到他這樣的人會說出這樣話,愣了片刻,忽而暴怒。怒極反笑,我冷冷開口。
    “怎麼?你想向寡人申冤?”
    如果我生氣,冰冷的語聲和麵上的表情能讓天下人不寒而栗。當然,蘇允不是天下人,蘇允便是蘇允,他從不知畏懼退卻為何物。
    臉上不過微微變色,他似也料到我的反應,又叩首一拜,抬頭道:“微臣不敢。微臣入京,在楓林邂逅君上,第一眼便不能忘記。”
    幾乎以為耳朵聽錯,他在說什麼?又是用了怎樣的語氣。
    蘇允看著我,繼續款款言述。
    “微臣總有感覺,與君上早已相識。每次遇到君上,心中總有波瀾,久久不能平息。”
    我幾乎站了起來,呼吸急促,手緊緊捏住案角,指節發白。
    蘇允一動不動的跪在那裏,仰望而來的眸光柔和如長樂山的溪泉,清潤明靜。
    他繼續說道:“微臣想不起來過去曾發生過什麼,但這段日子,君上對我照拂有加,蘇允並非鐵石心腸之人,時時感念,五內難安。”
    我呼出一口氣來,終於明白他在說些什麼,不由得苦笑。這是蘇允,我的蘇允。溫柔而殘忍的蘇允。
    他不知我的心已經曆冰火交迫,從天際墜落深淵,還隻是用著柔軟溫暖的語調敘述著令人心疼的話語。
    “君上是英姿天縱之人,世間無雙。蘇允仰望君上若銀河星子,天邊月華。君上笑時,微臣也覺快樂,君上難受,微臣寢食難安。”
    他說到這裏大概也覺尷尬,微垂目光,才接著道:“這些話,微臣本難以啟齒,但若不說明白,君上大概以為微臣是冷血之人,不知冷暖好歹,隻懂聖賢常倫。”
    我仰麵,輕歎一聲道:“蘇允,你何時變得如此會說話了?這不像你。”
    蘇允笑了笑,目光垂得更低:“隻因微臣看不得君上如此。如所有人一樣,微臣希望君上開懷,希望君上安康。若因微臣之故,令君上形銷骨立,微臣內疚莫名,萬死不能贖罪。”
    “是麼?”身冷,心冷,卻忽而微笑,我看著他,“你在乎?”
    蘇允微微一顫,“是。”卻是直認不諱,“除了微臣,太後,還有所有君上福澤下的朝臣子民都也在乎。”
    我揮手,又笑了笑:“不必解釋。”
    蘇允,我從來都是最了解你的人,難道你不知道麼?
    點了點頭,我看著他,神情認真而安定。
    “你的話,寡人記下了。你的心意,寡人也明白了。你去吧。”
    蘇允頓了一頓,抬首來眸中憂色毫不掩飾。
    我微笑:”去吧,莫非你以為一番話便能讓寡人放下麼?不必擔心,讓我好好想一想。”
    “是。”他深深拜下身去,站起,躬身緩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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