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二 流觴 293 蘇允 – 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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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蘇允–楓林
快馬加鞭,歸家時仍已錯過了午膳時間。來到門前,卻見宅邸大門洞開,一頂綠泥大轎停在門外,一排扈從在轎旁侍立等候。
忠叔迎出門來,皺紋滿麵的蒼老麵孔喜上眉梢:“大少爺,這是馮太醫的轎子。夫人回來時,馮太醫便著人來問,午後到診可否方便,誰知,真的人就到了!”
我吃了一驚。馮乙是在昨晚剛剛回京,簡大夫派人送了消息,說是今早便會叩門說情。再大的臉麵,再好的交情,也不至於這時候就能請到馮乙看診,且是特地上門,這份殷勤周到,非王公不能享有。
我進到內堂,母親正和一個中年醫官商談父親病情。那著了二品服飾的醫官見了我進來,慌忙站起身,一揖到地:“蘇大人!”
我驚得退了半步,想來他必是那宮廷禦用名滿天下的馮乙,趕忙還禮道:“馮太醫不必多禮。”
我不記得曾官至何職,母親和敏敏也從不肯多言。馮乙見到我恭敬至此,實在令我惶恐。
馮乙直起身,看到我的神情,似明白過來,忙道:“下官已聽說蘇大人的病情,此乃顱中瘀血所致,千萬不可強行回憶。下官曾與蘇大人在太醫院供職,蘇大人曾救過下官一命,下官至今銘感五內,莫可言謝。”
我十分茫然,也十分尷尬,隻能道:“馮太醫千萬不要多禮。過去的事舉手之勞,不必掛在心上。父親的病還請多多關照。”
“當然當然!”馮乙連連點頭,“令堂也是岐黃高手,我亦要請教。”
母親在旁深施一禮:“馮太醫太客氣了。若無你的金針妙手,我家老爺隻怕熬不過今夏了。”
馮乙忙道:“蘇夫人嚴重了。今日剛剛施針,也不知效果如何。這方子若夫人也無異議,便抓來給老大人服下。下官不打擾了,明日再來施針。”
母親千恩萬謝,我連連作揖,馮乙一一回了禮,才把人送出門外。
親自送人上轎,母親看著那八抬大轎逶迤而去,歎了口歡喜的氣。
“真沒想到,這麼快便能請到太醫院的名醫。簡大夫真的幫了大忙了!”
我卻明白這大概並非簡大夫所能為之。不知為何,突然想起近日在長樂山碰到的少年。
若說有什麼奇跡可能發生,那麼絕不會是空穴來風的運氣。當然馮乙因為我的救命之恩而親自登門問診也是理由,但他人剛剛還都,多少要員王公,甚至宮中都有無數邀請,我自不會相信蘇府的病人比任何人都要重要。
翌日起了個大早,仍舊騎馬出城,上長樂山而來。
浴佛節已過,今日天陰,加之時辰上早,一路上山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遊人。
拾級而上,尋到昨日小徑。溪水盤曲繞山而下,我則一路登峰。
仍舊那處山壁,那座小亭。
看到少年時,我並不覺得意外。昨日他應該也是極早便在此等候,不知為什麼,我很確定今日此時,同樣的地方,還能見到這個人。
我的腳步很輕,少年側著身靠坐在欄杆旁。
他是在等我麼?卻又如何能確定我會來?什麼時候來?
他的神情很寧謐,靜靜的等,一點都不急躁。
那可奪日月光輝的眸子失神的望著遠處。遠處,山林染透,紅霞一片。
他看著楓葉,總是一臉寂寞的模樣。
莫名的覺得心痛,覺得舍不得。有一種衝動自心底湧起,想要擁他入懷,溫暖失血雙唇,冰冷指尖。
少年緩緩的回過頭來,目光俯視而來,他看見了我。眸中閃過明麗的光芒。他又那般的微笑了。
我的氣息為之一窒,呼吸亦似一瞬停止。
少年自桌上拿起一隻紅玉酒杯,那是我昨天忘記取走的。纖指垂下,玉觴被輕輕置於水麵,他的手一送,那杯子便跟著泉流飄蕩過來。
我的目光追隨那杯子直到腳邊,彎下腰,伸了手,又一次的將流觴拾起。
刹那間雲破日出,旭日普照,林間一片明媚亮麗。
而當我抬起頭時,卻隻瞧得見那人的眼睛。
柔而亮的眼睛,雙瞳中散發出比春日更奪目的光彩,又如雪山之巔的天泉,隻需一眼,便魂授魄與,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四目相視,良久。
等我回過神來,自悔失態已經太遲。
少年應是這樣被人看慣了的,這世上又會有誰抵擋得了他的輕輕一笑?
我紅了臉旁,遮掩的垂首,手中的玉觴被捏的燙手。
“蘇允。”又是那樣深情的輕喚,我的心跟著微微顫栗,突然之間有種想要轉身而逃的衝動,總覺得有種危險在悄然迫近,而我,是被瞄準的獵物,無法逃離陷落的命運。
“你父親的病好些了麼?”
少年似乎看出我的戒備,打破沉默問道。
我猛然抬起了頭。
“果然是你麼?”
他毫不隱瞞的點頭,笑了笑道:“你今天來便是為了這事吧?”
他果然是在等我。他了解我已到了令我驚恐的地步。
我又一次的後退,讓自己與那座亭子隔得甚遠,仰視著那讓日月無光的容顏,我的表情一定顯出戒備。
他沒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又是那副黯然失神的模樣。
我的心一軟,突然覺得自己很過分。他不表明身份自然有他的苦衷,我明明是受惠的人,卻如何如此敵意。
我躬身一禮,誠懇致謝:“雖然不知您的身份,也不知為何援手,但無論如何,多謝公子。”
少年沒有說話,靜靜凝望我片刻,眸中泛起水波。他轉回頭去,揮手道:“我的身份你遲早會知道。不必擔心,我不會傷害你或者你的家人。你去吧。”
他揮手斥退旁人的姿態已隱隱揭露了他的來曆,我卻不想多做揣測。隻覺得讓他誤會到傷心的地步,心裏不忍到了極致。
我忙上前幾步,抬頭看向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沒有惡意。我來,是想謝謝你。還有昨天的那杯流觴酒,我還沒有幫你做什麼,公子有任何需要,但請說出來,蘇允隻要能做到,萬死不辭。”
少年又一次愣愣的看著我,目中落下淚來。
這一次他沒有掩飾的轉過頭去擦拭,而是微笑著任由淚水流落唇頰。
“蘇允……我……我想你……”
少年的手抵住自己的心口,陡然合起雙目,身子向前傾倒。我大驚失色,一步掠上小亭,一把將他扶住。
“蘇允……蘇允……”
他似乎隻是一瞬的休克,清醒後口中喃喃的喚,目光停駐在我的臉上,流著淚卻又彎著唇角,欲哭帶笑。
我情不自禁的把這幅孱弱的身軀擁在了懷裏,卻立刻知道不妥,急忙將人扶好,送到石凳中坐下。
“沒事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猜得到他的病與我有關,但昨夜想了整晚,除了頭痛欲裂,沒有任何收獲。
少年搖了搖頭,深深的吸氣,坐直身子。
他望著我淒然的笑了笑:“你不記得我了,是麼?”
我點頭:“我的記憶停留在珃欽二年春闈之前,我和你,是在那之後見的麵?”
“珃欽二年?”少年喃喃重複,“珃欽二年?那你應該還記得她了……”
“什麼?”我沒有聽清他的說,問道。
他搖了搖頭,欲站起的身子一晃。
我忙扶住他的胳膊:“你的病似乎不輕,我送你回去吧?”
少年的目光滑落到我扶他的手上,“舊疾而已,平時也不太發作的。”
他一笑,忽而握住我的手,道:“你說要幫我做一件事的,對麼?”
我點頭,有些尷尬的抽回手。也許他對我很熟悉,但對於我來說,他還隻是個陌生的少年。並不太習慣這樣親昵的舉止。
他的笑容也顯出幾分尷尬,還有失落,努力的揚了揚唇,做出開懷的樣子。
“那麼,你陪我去喝酒吧。”
“喝酒?”我有些詫異。他的身子孱弱,且看上去不像是喜酒之人。
“對啊,”少年顯出高興,指了指山壁旁的一條小路,“從這裏上去是一個小酒館,以前你便是在這裏飲酒賞楓。”
“是麼?”我順著他的手指往過去,一條小徑,兩旁楓葉飄零,很陌生的模樣,“好。我陪你去喝酒。”
小路盡頭果然有一處小酒館,此處為一平台,居高臨下,長樂山楓林美景盡收眼底,真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所在。
“記得麼,這裏?”少年在酒館中的一個桌旁坐下,示意身邊的位置。
我看到沽酒的老漢抽著煙鬥向我悠然微笑,茫然的搖了搖頭:“我來過這裏?”
少年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看得人十分不忍,我忙道:“有些事情我慢慢的之後就會想起來。”
他“嗯”了一聲,用力點了點頭。拉著我的袖子讓我坐在他的身側,親手斟了杯酒送到我的唇下。
“嚐嚐吧,你最喜歡的‘時釀春’。”
時釀春?
一口抿入唇,我立刻愛上這酒的味道。一連喝了三杯,才舍得放下酒樽。
“怎麼樣?”少年期待的眼神閃著銀瀑似的光。
我明白他期待什麼,不忍讓他失望,點頭道:“好酒。果然跟之前一樣的味道。”
他看了片刻,低頭笑了。
“你說謊的樣子一點都沒變。”
我愣了一愣,頗為尷尬的笑了笑。他是個太聰明的人,我怎麼指望能有任何隱瞞逃過他的眼睛?
少年道:“這‘時釀春’的井水本已封了,尹官不甘心,又再山陰找到了類似的泉眼,才有了今天的這尊酒。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當年你喜歡的味道一個樣。”
我聞著那酒香撲鼻,齒頰甘味回蕩,脫口便道:“一定還是原來的味道。”
“為什麼?”他笑道,“你都什麼都不記得了。”
“因為我很喜歡。若是味道不同,又怎會有相同的喜愛?”
我答得有些強詞奪理,卻顧不上這許多,隻想讓少年展眉。
他果然笑得暢快,也為自己斟滿一杯:“蘇允,我敬你,敬我們的重逢。這是第二次,我們坐在這裏,一起飲酒。”
是麼?那麼第一次是在什麼時候?那時的我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腦中思緒萬千,額角青筋隱跳,勉強按捺下,隻不去管他,端起了酒杯,與他的相碰。
“幹杯。”
他笑著道,而後仰脖一飲而盡。
許是飲得急了,抑或他根本就不能適應時釀春的濃烈,少年口中迸出一連串咳嗽,剔透玉容嗆得通紅,更顯弱質不勝。
我按住他斟酒的手。“多飲傷身,就到這裏吧。”我推開桌上酒壺。
少年含笑望著我,又拿眼瞟那壺,會說話的眼睛分明有些嘲笑之意。
他的通透了解令我有些惱意。不錯,心裏其實是舍不得的,但一向就不是放縱豪飲的人,這點自製之力還是有的。
少年輕輕歎了一聲,喃喃道:“你比過去更像你了。”
這是一句費解的話,我不懂,疑惑的看他。
他自不會解釋,望著竹樓外春山淡雲,緩緩道:“天氣真好。蘇允,我們去楓林走走吧?”他看來的眼神有一種懇求的意思,孩子氣的小心翼翼,“就當是報答我為你父親延醫?”
我笑了,搖頭:“別這麼說,我也正想去楓林走走。”
他高興起來,伸手過來卻頓在半空,不自然的換了個方向,指向通往山下的一條山徑:“就走那邊,好麼?”
“好。”
於是,我們便在鋪滿紅葉的小路上散步。
腳步踏著落葉沙沙作響,一切都很安靜。誰也沒有說話。肩並肩的走著,靠得近時手背會偶爾相碰,一碰而過,他垂著頭,並不看我。
也許是有意或是無心,我明白他的意思,卻又覺得不可思議。
畢竟,我們都是男子。我不能想象在沒有記憶的那幾年裏,我會做出什麼有違常倫的事。雖然綣心和小語的出現已讓我有了某種預感,但無論如何,我不會是那樣的人,蘇家的門楣也不允許發生那樣的事。
“沒什麼。”他突然說道,仿佛看透我的心思,聲音輕若風吟,“以前,我們曾經也在這裏走過……”後麵四個字聲音更低,幾乎微不可聞。
“……手牽著手。”
我一震。
“那時,”幽眇的聲音接著又道,“你大概把我當作弟弟來照顧,我很感動。”
這是幫我解圍麼,抑或是為他自己開脫?
但毫無疑問,他一語中的,說中了我的心事,也讓緊繃的心弦開始放鬆。
“是麼?”我側頭向他一笑,“蘇允三生修來的福分,才會有像公子這樣的弟弟。”
語氣言辭都裝作輕鬆隨意,他轉臉來看了我一眼,淡淡笑容仍在唇角,眼眸中的神采暗淡無光。
這樣又是沉默,直到走到小路盡頭。他停下腳步,再往前便是下山的出口。
我也停在他身側,雖然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那份依依不舍即便隻是低垂的臉龐,也叫人微微心疼。
“蘇允,”他終於開口,卻是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嗯?”我答。
“蘇允。”他又喚。
“我在這裏。”不知為何,我竟如此回答。
他笑了起來,眉梢略揚,一瞬眸光神采飛揚。
“明天還來,好麼?我還在這裏等你。”
並不確定是否應該,隻是那眼神讓人無法拒絕。
我點頭:“好。”
“那我們不見不散。”
“好。”我並未想清楚,便許下承諾,“不見不散。”
他似乎有些微意外,亦有一種感動,眸中顯出潤光。忽而轉過身去。
不知說了句什麼,我沒有聽清。
直到下山之後,我才辨出那低吟之聲是那幾個字。
他說:“我會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