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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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你真不該來念書,你該去做音樂才對。”林林潔無意地說道。
“我也想過,可這想法不是太徹底,等到哪天兒把什麼都丟下了再想這事兒吧。我這人就是這個樣子,藕斷絲連的,不果斷,有點混球兒。”
“我以前對你沒什麼印象,在學校裏也沒注意到你,我前幾天在你們年級的一個朋友那兒打聽到,說你在你們這年級挺霸道的。”
“我知道他說我什麼。對,我是提刀子的那種人,不良分子。好幾年了。”
“學校不知道?”
“多少知道點兒,不是太多。你甭看我是這樣,其實我們是有對象的,我在這兒用不著教育大家成書呆子,感覺其實我們這都是一個過渡,看《機靈小不懂》沒有?不懂說:‘誰沒打過架啊?誰沒打過架誰就沒年輕過。’這片拍得好,道出了點兒心聲。我想等到不久的將來我不再拿刀砍人的時候,肯定會察覺不到這段日子沒白過。黑暗期,人人都有一段,就連王九哥也不例外。”我又抽出一根煙,點著。
“我聽他說,你的一個兄弟被人拿著一把刀子砍得滿頭是血,你一個人提把椅子打跑五個人呢!有這事嗎?”林林潔一手提著一張凳子,一手捏成拳頭,意思好像是在模仿我打跑五個人的壯烈行為。
“其實呢,那小子人都那麼大了,整個兒一傻蛋,就有點兒北京二愣子的樣兒。叫江雲天,名兒挺霸氣的,聽說過沒有?”
她搖搖頭。
“念技校的,比較好色,所以惹的事也都差不多屬於花邊桃色,那回不是,那回是欠了人家一屁股債,他賭錢。以前他跟我說過他暑假沒錢用了想幫人家看場子,人家看他小,說他年齡不合適。他家裏不大富裕,江雲天他老爸下了崗,他自己好不容易拿來上學的錢也用來晚上通宵上網泡MM了,說他是個報應娃娃一點都沒冤枉他,你看這人怎麼就那麼混呢?”
“真的?”
“真的。”
“哼!死有餘辜。”
“沒錯兒。死有餘辜。”
“我最看不起這種人!”
“看不起!”
“我敢當麵罵他是窩囊廢!”
“對。窩囊廢!”
“簡直混蛋!‘混蛋’這個詞準不準確?”
“何止!比混蛋還混蛋!”
我們就這樣密切而又縱情地大大附和著,我靠在窗邊舞動著香煙的並不特別恰當的手勢在胡亂地增強著表達的生動效果,在你來我往的對話裏漸漸發現其實兩個人坐在一起無關痛癢地對別人非議不絕那的確是件多麼愜意的美事!哪怕其中所持的觀點、態度過於極端、過於露骨甚至過於殘忍也是無濟於事、絕無大礙,平常生活中一切的拐彎抹角和語藏機鋒都成了直言不諱和率真行為,這種出言無忌的作風非但不會招來任何災難反倒會因為當中激動人心、一箭穿心的言辭而讓對方深深欽佩、崇拜甚至對你五體投地,這樣美好而奇特的事對於深諳世道的大人們來說,已經是曾經的、遙遠的、滾蛋好多好多年的事情了。
18
我們繼續縱情談論著。
“那你幹嘛還幫他?”她好像很為我居然出手幫了他而遺憾。
“開始是忍了一下,心想叫這小子吃點虧,好明白點事理。”
“是該吃點虧了!”
“但是咱倆就在天橋下,幾個混蛋衝過來就砍,隻衝他,沒衝我,我一琢磨就曉得是這小子惹人了。”
“他惹的事跟你有什麼相幹?你該不管啊!”
“你愛看漫畫書嗎?”
“這個跟江雲天那事兒有什麼關係?”
“我看的漫畫書一定比你多,我最欣賞一張漫畫,上麵畫的是一個獵人,這人的家裏牆壁上到處都掛著什麼馬頭、鹿頭甚至獅子頭什麼的,不過在他家耗子洞那兒——你猜他放著什麼?”
“耗子藥。”
“不,是耗子的小頭!”
“嘻嘻!”
“知道嗎?這就叫巨細不遺,不論首從,一律拿下。”
“我知道你說的意思了,那幾個混混本來不值得你打,可是他實在把你兄弟打得受不住了你才出手的。”
“看過《西遊記》吧?二狼神跟孫悟空打,突然二狼神放一條狗過來,狗咬住你,要你出血、要你猴命你孫悟空該怎麼辦?隻好先把狗打死再說啊!”
“你怎麼打這些狗的?”
“痛扁。”
“下手特別狠往死裏弄是吧?”
“聽我慢慢說。他被嚇到橋墩那兒蹲著喊我,罵到最後一句特激我。”
“他罵啥了?”
“我說你別激動啊,聽我講——他罵……”
“不聽,沒什麼好詞。”
“好,此話跳過。”
她羞愧地笑笑,嘴裏忙說:“對不起對不起。”
我繼續說:“那句話是這樣的:‘王九哥,你他媽算什麼東西,人都快死了,還不出手?!’這話挺雅啊!”再看林林潔正捂著耳朵看著我說:“沒聽見,什麼也沒聽見。”
我忍不住“撲哧”笑了,繼續說道:“砍他的人裏麵有個紅毛的小子也藐視地瞧著我,眼光死狠狠地逼我:‘你小子不出手就沒種!沒屁yan兒!’——這下你聽到了吧?”
“我倒!”
“所以我就提把椅子,發毛了。”
“哇!一定精彩!講講看!”
我看她那副興奮樣,心裏反倒突然覺得自己像他媽一隻猴子,放了個屁還要張揚放屁的美妙體驗,所以自己幹脆把話頭掐斷了:“打個人沒什麼好精彩的,不講也罷!”掐斷之後不覺發現自己這話來得唐突。
“哦。”她把“哦”托得很長,一副心領神會的樣,然後睜大眼睛問:“打架舒不舒服?”
我勉強笑笑,看出她還是跟你沒完:“林林潔,我剛才說了,打架那是我們這種王八蛋才幹得出來的,是逼到盡頭了腦筋錯亂,急了,急了就揍他。你罵孫悟空沒屁yan兒他也拿金箍棒扁你。”
……
我們就這樣不著邊際地聊了很久,當中順便聊到了自己兒時某年某月某日的生日尷尬、哪一節體育課體育老師的下流猥褻、哪個漆黑一團的夜晚做的一個美不勝收的好夢以及哪個大打廣告結果一去隻有二三十種動物的動物園裏的一隻肮髒而又乖巧的猴子。
當落山的太陽泛著紅光照得我們敢睜開眼看它的時候,我們才停了話頭。
19
走之前她從書包裏摸出一個沒有郵票的信封,上麵寫著兩字——“九哥”,但就在她打開書包的同時,我還看到了兩樣東西:一疊鈔票、一包安全套。
我又開始疑惑她的來曆。
那時的心情不知該如何解釋,在以前,我對其他出來幹的十七八歲的娘們兒實在不報任何可憐兮兮的心情,然而對於林林潔,我卻有另外一種說不大明白的感覺,那感覺大概是希望她真的能跟她的名字相互融合。
當然我希望自己的判斷是錯誤的,畢竟這個中國的深田宮子悄悄地走進我的生活對我來說意義非同尋常,我能預想到我跟她將有一段故事,一段足以令我自己一輩子反複回憶的故事。我肯定有理由這麼自我原寡,因為我相信一個人的選擇隻要充滿十足的努力、堅韌和責任,那麼成敗會變得很沒意義,因此我不計較我們相處的時間到底有多長。
她從五樓走下去,我看她背影不見了就轉身,剛坐下,她又跑上來,氣喘籲籲,我問:“幹嘛?忘了啥東西?”
“對,忘了跟你說句話,九哥,看了信別動氣。”她調皮地笑笑,又下樓去了。
“小混蛋。”我推推她的頭笑說道。
20
我打開信,信是用碳黑色的紙和純白色的筆墨來寫的,強烈的色彩對比使我昏昏然的頭腦一下洗淨許多。她的字寫得很有骨力,筆鋒銳利算得上有個性,我看得出這不像是一個無精打采的人寫的東西:
九哥:
這是林林潔在跟你寫信,林林潔一般是不給人寫信的,因為林林潔愛把信寫給那些給林林潔印象特別特別深刻的人。
沉穩,真實,誠懇,這是對你的基本印象。
至於你的才華,我覺得我可以忽略它,其實每個人都有別人不具備的東西,隻不過這種東西有人借以維生,有人作為理想,有人作為樂趣,人們並沒有跟你展示他的那方麵,但不表明他們就是你的手下敗將,人的謙虛和直率就應該來自於對自己缺陷的慚愧,這樣人和人之間才更平等,人也才會更美好地看待這個世界。你應該開心點。
你長得挺不錯的,隻不過我覺得你該買一套西裝了,而且應該是好一點的,不然對不起你的身材,你看你穿衣服也太隨便了,那天喝酒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那天的小油子呢,幸好你還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喝酒的時候,我看見你的右手小指了,怎麼了?是被人扭的?或是你生下來就……你當時嚇我一跳,我早聽說你身手好,怎麼也被……不過沒事的,將來還是有姑娘追你的,放心,你人其實蠻好的。
最後林林潔想告訴你,有空到新風旅館四樓來找我,我會陪你。
林林潔
信的背麵還有一行字:真想再見你一麵。
21
林林潔畢竟不算那種剛剛才看言情小說的人,所以比較清醒,一些簡簡單單的情緒還沒有被誇張和走火入魔。我很喜歡一個人能夠不酸溜溜地暢所欲言,盡管林林潔的文字不免顯得有點矯情。
我一看日期,知道那是她二十多天以前寫的,也許,這封信她還拿不準該不該給我,一托就近一個月。有點怕我似的。
22
她提到了我的那個手指,這是我平常最不願拿出來談的一個話題,然而問過我的人相當的多,當人們發出這個疑問而我的幾個兄弟又在場的時候,詢問的人往往很快就會招致兄弟們示意馬上收嘴的一陣直截了當的眼色。
因為,我的右小指是彎的。
這個小指再也不能和無名指貼在一塊了,即使是我捏成拳頭的時候,兩個指頭間都有不小的空隙。
這的確是一個王八蛋幹的,對那個王八蛋,我的頭腦裏隻有一些模模糊糊、殘片零亂的印象。但對這件事,我卻是刻骨銘心。
23
我是個身在教室心在社會的人,平時有什麼事兄弟們就跟我說一聲。我不大喜歡五六個人一起逛街或是吃飯,我覺得人越多顧慮就會越多,基本上我比較獨立。
這個獨立的習慣一直到今天我都保留著,我從來都懷疑“團結就是力量”這句話的份量,在一些必要的時候,“不團結才是力量”很容易保存一點個性,不然就很可能被迅速一網打盡,而無漏網之魚。
但也是因為這一點,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很容易被人圍攻。
那個手指就是這樣來的。
24
這個城市的人們有著一樣惶恐不安的臉,在金錢的苛求下不斷地增厚自己的臉皮和拉長自己的舌頭,用喧囂的手段吸引來自四麵八方能把錢從衣兜裏掏出來的人們,這裏的聲音從人們幹涸的嘴裏呼之欲出,空氣中常被人忽視的二氧化碳增加著熱量。
那裏有人們濃重的汗臭味和幾條巷道豬魚雞鴨市場的惡臭,你完全可以相信“城市不一定比農村好”的真理。
25
那天我隻是去西大街買衣服。
時間大概是下午一點半。我隻穿了一件背心。
太陽火熱,空氣裏幹燥的灰塵隨著一路叫囂的車輛亂舞飛揚。胸口有點悶,挺難受的滋味。
試衣服的時候,我從鏡子裏看到後邊幾十米處有四五個人朝我走過來,我有種條件反射的防衛意識。看看自己身上沒帶什麼刀具棍棒,所以心裏隻想著該怎樣迅速逃掉。
我從那幾個小子急衝衝的腳步和急切切的眼光裏斷定這幫人是來找我的茬,他們砍人前缺乏沉穩與老練的急躁模樣使我認為他們其實隻不過是一群專愛尋人惹事並且出道還不久的小混混,我根本不必在這兒跟他們大動幹戈,所以我並不打算動亂這裏好好生活、收入微薄的人民。
但我的確不知道這幾個小混混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不認識他們,隻有那個穿花襯衫走在最後頭微微低著隻有十五六歲的小子像是在哪個卡廳裏麵見過。
我也顧不上思考這麼多了,感覺到某種產生於意料之外的事情已經快要降臨、刻不容緩。
手上隻有一塊手表,是“playboy”,背麵帶鐵,這是我個人設計的——我把兩塊刮胡子的刀片熔在上麵,這樣做隻是為了簡單的防身,當然不是像西藏人那樣帶把彎刀。
我讓手表翻過來摳在指頭的關節上,捏成拳頭,等著萬一逃不了考慮反擊。
我很鎮定。
把衣服放下,離開鏡子,慢慢地往前走,告訴自己如果他們衝過來,我就朝火車站那邊跑,我不能衝我的兄弟們那兒,因為這幾個顯然是衝著我來,或許他們想通過我明白我的兄弟們都藏在哪兒了,或者說這純粹是我的個性使然:我不愛把自己的包袱拿給人家扛。
26
他們的情緒非常急躁,走到路上隻有七八個行人的時候,他們像瘋子似地衝了過來,嘴裏歇斯底裏地咆哮著——
“日你的媽!”
“砍死你媽個逼!”
“你龜兒去死!”
“弄死狗日的!”
“整死你龜兒!”
……
整條街上的三輪車夫“鬥”地嚇壞了。
公共汽車駛過,車上的人一哄而起,都趴到窗外爭著大看熱鬧。
那幾個小子在後麵發了狂地追著,越來越得意,越來越忘形,越來越搞出一副副古惑仔衝鋒陷陣、威風八麵的壯觀派頭。
驕陽似火,飛沙騰起,人奔跑著,忘了命地向前衝,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們玩的是真的!
跑到一個巷道的時候,我被一個手上紮著七八根橡皮筋還戴著白色手腕的小子逮住了背心,背心被“嚓”地撕破一塊布,一陣被指甲抓破皮膚的灼熱痛楚從背後襲擊過來。
我當時的第一直覺就是我會馬上被打得滿頭是血、肝腦塗地,我根本無法反擊。
周圍沒有一個人為我嘶啞呼喊、淚幹氣盡,隻有竭竭騰飛的紅色塵土如他們那樣地飛揚跋扈,我的後背被敲了幾十棒,胸膛被一陣又一陣地猛劈,肚子的腹肌變得癱軟無力……
此時的我隻有一個佝僂的背、一個衣襟空蕩緊收的下腹、一隻沾滿了血軟弱無力的手、一條彎曲變形並由於一根棒子猛然一擊而致痙攣抽搐的腿,拳腳布滿全身上下不留餘地……
在偶爾的拳腳縫隙裏我露出帶著血痕淚漬的臉,最後神經麻木近於失去知覺,緊閉著眼,緊閉著嘴,毫無表情,頭忽而仰對老天忽而下俯汙地忽而側向當中的拳腳忽而麵朝接踵圍觀的人群……
巷道口上有幾個人指指點點,像看電影似地全神貫注。巷道兩邊的樓上有幾個老頭鑽出頭來看著我被打得吐飯,還不斷招呼家裏人一起來看我這悲慘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