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日，欲言又止。
    太醫署署令官服的袖口，微微顫抖著。
    餘光辰卻依舊沒有一點反應。對於打了他、站在他麵前一指之隔的張盡崖，一個瞟眼都沒有，更別說正眼。
    “盡崖！不得無禮！”方君乾這時候，卻開了口，似乎是對餘光辰一直保持的笑容不屑，他的臉上，也勾起了一抹邪魅。
    這一抹邪魅，比餘光辰的笑容，多了太多東西。
    “張小朋友向來火氣大——餘神醫，別介意啊！”極其爽朗的聲音，衝向如夢初醒的餘日。“賢侄也是——說得對，朕，是沒用了點。”
    腦海裏的一切煙霧都沒了——即使傾宇對我失望，他，也是我方君乾的傾宇——傾宇，是我的人！
    肖傾宇，怎麼會對方君乾失望？
    怎會？
    是煙霧，再迷眼，也會散開。
    “皇上的話，是金口玉言、是聖旨。那麼，朕，就不當這個皇上。”方君乾站起身，目光掃過戚無憂、方衛伊、張盡崖，然後——動作緩慢而清晰幹脆地脫下了龍袍。
    走下金階，他走到餘光辰麵前。
    “撲通——”這個聲音，在此時此刻的傾天殿中，太響亮。
    “方君乾，跪求神農子餘光辰，請您，將風火水雲鼎，借方某一用。方某——感激不盡！”
    方君乾的舊袍上，褶皺掩埋了寰宇大帝的氣質。
    明明是夏天，卻有一股陰風呼呼地吹過，方君乾覺得有點冷。
    他死死地把頭抵在地上，忍住因為寒冷陰森而不自覺的身體顫動。
    手上，青筋暴起。
    一個字一個字，打在了方衛伊的心上——他的哥哥，大傾的締造者，什麼時候，如此狼狽？！
    他，是君臨天下的皇者。
    他，是他心目中的神。
    他，是他天琪王爺方衛伊的哥哥。
    他，不應該是意氣風發、劍指天涯、風流瀟灑、笑談古今的麼？
    他，何時如此狼狽？
    ——就算，那個人走了。
    他，也不應該如此狼狽。
    他，也不可以如此狼狽！
    看著這樣的方君乾，方衛伊這個混世魔王忽然想哭。
    不是沒見過他絕望——
    不是沒見過他傷感——
    不是沒見過他孤寂——
    不是沒見過他脆弱——
    可是，這些，都是方君乾長久以來拚命壓抑在心裏的。
    十六年，方衛伊沒見過他流一滴淚。
    那個男人，如父如兄。在所有人心裏，他堅強得像一座豐碑。
    十六年，每次方衛伊惹了戚無憂、惹了雲火、惹了那些禦史，都是那個男人談笑風生地幾句話替他掩過，保護著方衛伊極其強的自尊心。這種自尊，方君乾小時候也有——他，也懂——事後，隻剩下弟兄二人時，又淳淳教誨，或是痛批一頓。
    那個男人，是他的依靠，也是大傾的支柱。他很多次都想問，沒了師父，大哥就成了所有人的依靠；那又有誰，是大哥的依靠？
    十六年，他隻見過四次，他忍不住的悲傷——都是在，隻有兄弟二人的時候——都是方衛伊，偷偷看到的。都是在，打了勝仗、將領們都喝完慶功酒在營帳中睡覺而他卻在月光下對應成雙的時候。而他，為了保持清醒，為了像肖傾宇說的——做一個明君，他連醉，都不敢醉。更別提什麼，借酒消愁。
    那個男人，在千軍萬馬間取大將首級如同探囊取物；那個男人，在朝堂之上邪魅輕鬆；那個男人，在他心中，就像一座大山。
    而如今呢？他狼狽地趴在地上——隻是為了三個字：肖傾宇。
    ——如果說，方君乾是方衛伊的山，那麼，肖傾宇就是方君乾的天。
    餘光辰，希望，你能答應大哥。如果你，還不答應，刻意刁難，方衛伊，絕對可以做出這輩子最沒有禮法、最瘋狂的事——清理百毒郎君餘孽！
    我方衛伊發誓：從此，天下，再無“餘”姓！
    ——方衛伊默念。
    不愧是兄弟，方衛伊的想法，跟方君乾一刻鍾前的想法一模一樣。
    “方君乾——”餘光辰的嘴角，終於有了點變化——那個弧度，更大了。
    “男兒膝下有黃金。真讓人看不起啊……”
    “為了他，值得嗎？”
    “值得。”堅定地聲音，毫不猶豫地從這個名為方君乾的男人，口中說出。
    這一刻，他不是戰神；
    這一刻，他不是皇帝。
    這一刻，他隻是一個為了愛人屈膝的普通人。
    這一刻，他隻是屬於肖傾宇的方君乾。
    不屬於百姓。不屬於大傾。不屬於天下。不屬於任何其他人——除了那個絕世無雙的白衣公子，肖傾宇。
    ——傾宇，你可知，為了你，方君乾寧願平凡。
    ——傾宇，你可知，為了你，方君乾寧願狼狽。
    餘日眼前，兩幅相隔十六年的畫麵晃呀晃，最終終於重合。
    ——“皇甫鯀禹鬆了口氣，連忙打圓場：“餘兄，還不快請陛下進莊？”
    “不必了。”方君乾深深吸了口氣。倏地斂襟，屈膝，跪倒在地！
    “陛下！——”皇甫麵無人色，噗通一聲跟著跪倒！
    方君乾閉著眼：“餘神醫允諾隻要公子無雙向餘神醫行個跪拜大禮，餘神醫便當即為他治療腿疾。”
    餘日嚇得連退幾步，臉色變幻不定。
    方君乾不比肖傾宇，他是寰宇帝，是整個大傾帝國最尊貴的人！
    可如今，他竟以帝王之尊向自己行跪拜大禮……
    “當初，方君乾曾承諾要傾天下之力讓他站起來。可傾宇隻評價了四個字——勞民傷財。”
    方君乾笑容略帶苦澀。
    “寰宇帝不能這樣做，因為他肯定要生氣。能這樣做的，隻有方君乾……今日方君乾拋卻榮辱跪在餘神醫麵前，望餘神醫妙手回春，不吝醫治公子無雙！”
    當盛衰榮辱斑駁了絕世，當千載過後洗淨了鉛華，隻餘下那個頂天立地的驕傲男子，為心愛之人傲然長跪，無怨無悔。
    餘日隻覺得自己說話有點困難：“他……比你的尊嚴還重要麼？”
    紅衣男子輕輕一笑：“是的。””
    （摘自滄海遺墨《傾盡天下亂世繁華》正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