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祭 一曲薄殤映秋涼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38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清冷的秋末無聲向嚴冬逼近,層層白霜裹得整個世界都顯得精致了些。
最後一片梧桐葉飄落那天,付曉被減刑釋放,拎著行李走出收容她兩年的女子監獄。付曉抬頭眺望鐵門外的灰瑟天空,竟不覺得和牢裏有多大區別。
霜融為露珠後折射出陽光的殘痕耀眼的太過奢侈,明晃晃刺痛了付曉的眼,讓她把頭頂天空也看得漸漸零散。
這塵世紛繁,你已逃離何處又將奔赴何地?
雨勢並不大,但斷斷續續接連落了四五天,讓屋裏積了不少水。付曉把床板挪到勉強淋不到雨的地方,可被褥還是長了大片黴斑,酸腐味蓋過了原本的汗臭。就算付曉合衣睡覺,卻仍因為濕氣過重背上都是蕁麻疹。
又是一場夜雨綿延到清晨,付曉掀開半濕的被子站起來走到門口。即使剛下過雨的深秋,周圍垃圾散發出的腥臭依舊讓人很難忍耐。
接了幾捧雨水洗臉漱口,順勢抬手摸了摸頭頂,剛長出來硬硬的發根劃拉到手心裏深深淺淺的傷口,細密密的麻痛。
看天色估摸著時間應該差不多六七點,付曉彎下腰脫鞋,再把寬寬的褲腿卷上膝蓋,撐起周國強前幾天順手送的破黑傘,拎起鞋深一腳淺一腳沿著滿是泥濘的小路往出走,腳掌被沙石雜物硌得鑽心。
到大路上,付曉找了個水坑洗幹淨腳,再穿好鞋放下褲子快步跑向工地。
三十五塊錢一天的工資,在這個五塊錢兩斤青菜的城市裏隻夠維持吃喝,但除了在工地搬磚運沙下苦工,還有哪個工作能聘一個沒門路沒學曆還剃著坐牢頭的幹瘦女人?
按工頭劉平的話說,她就是想出去賣,也得等頭發長好能買起像樣衣服再說。
當付曉氣喘籲籲闖入工地時,劉平正蹲在下水溝旁邊紮豆漿,手抖了下把薄薄的塑料袋紮透了,白白地液體淌滿地都是。
大門口的電子表顯示著“07:09”,距開工還有將近一個小時。劉平戰起來把戳漏的豆漿遞給付曉,再用肥得流油的手捏了根油條塞他手上,操著方言惡聲惡氣的說:“麻利吃完幹活去。”
因為沒表也沒手機,付曉不能準確計時,又不想因為幾分鍾被扣五塊錢,所以她早來是經常的事。劉平的規矩是:到工地就幹活。而多做的工作劉平從來不給錢,頂多像今天這樣,施舍餐油條豆漿。沒過多久,工友陸續來起,大功率機器轟鳴,電鑽製造的火花比盛夏繁星還要來得多,“滋滋”的聲音中鐵鏽味越來越濃重。喧囂雜亂的背景下,付曉一次又一次背負著遠非自己身體所能承擔的重物…
中午簡單啃了兩個幹饅頭就涼水果腹,肩膀和手指的肌肉幾乎都緊繃到快失去知覺,還強撐了整個下午,才終於又熬過一天。
一起幹活的工友周國強看到她一身疹子,送了她半管治皮膚瘙癢的藥膏,借機捏了她的腰好幾下。粗糙的鐵掌搭在腰側的惡心感一直揮之不去。
連綿的秋雨似乎終於起了停止的念頭,空中濛濛飄著兩三點雨星,落入水坑中都濺不起漣漪。付曉拖著沉重的身體挪出工地大門,臉上沾了不少煤灰磚粉機油,黑乎乎一片都不大能看清五官,隻留下一對空洞無神的眼直勾勾盯住前方。
“付曉!”馬路另一端響起尖銳的刹車聲、車門被重重甩上後車的悲鳴聲、以及年輕男人的嘶吼聲。
但這一切都沒有驚擾付曉,直到被男人鉗住肩膀前,她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聽說你被放出來了,我就忙著到處找你。你怎麼不回家?”強行拉住付曉後,尚思奇才真切感覺到掌下這具身軀的單薄,皺著眉放鬆了鉗製的力道。接著便對上付曉空洞的雙眼。
“喂!你那是什麼眼神?不認識我了?我是思奇啊!你男朋友思奇!”尚思奇語氣越來越急,見付曉仍舊沒反應,便抓著她的雙肩來回搖晃,試圖使她眼睛恢複清明。
搖了幾十次後,付曉似乎終於恢複了些許意識,緩緩開口吐出半個月來第一句話:“思奇…”
聽到付曉用微弱的聲音喚他名字,尚思奇大喜過望,即刻停止搖晃低頭溫柔的問:“嗯,是我,你要說什麼?”
“…思奇,新婚快樂…思奇。”
語罷,泣不成聲。
初遇尚思奇是在付曉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裏。
六年前,在櫻花雨中飄著青草香氣的大學校園,又一次迎來了大一新生漂亮的裙擺。因為學生會人手有限,遂號召在校學生幫忙迎新。
當時尚思奇大二,帶著滿身雀躍的陽光站在校門口迎接了付曉。替獨自一人來報到女生拎行李,布置寢室,帶她參觀學校學校裏適合約會的地方,還請她在校外吃了餐頗豐盛的午飯,做足一切會使普通女孩感動的事。
剛掙脫出高考牢籠的十九歲女孩,比白蓮還要素潔。溫柔又陽光的男生對她體貼,付曉自然上了心。
父母離異那年,付曉十一歲,在自己房間裏扒著門縫看父親一拳打掉母親四顆牙,母親又一刀剁掉父親半根手指。那以後,付曉就慢慢患上偏執症,所以她的上心,自然和普通女孩那種送情書小禮物的上心不同。
正式開學後,付曉近乎病態的收集著關於尚思奇的消息。從科係班級,到喜歡女生類型,再到日常用品的牌子,甚至連尚思奇交過多少個女朋友她都一清二楚。她會用大半個月的時間買條裙子,精心打扮四五個小時,就為在尚思奇麵前一次路過。
久而久之,尚思奇終於從弱水三千中看到了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學妹。
尚思奇從不認為自己是什麼好男人。高二分科,他毅然選報文科,就是為了文科班懸殊的男女比。考完填報誌願,他也沒怎麼猶豫就寫了這個沒什麼名氣,但美女如雲的大學。看慣了妖豔嬌媚難免厭膩,這時出現付曉這種難得清純的女孩,自然引起了尚思奇的興趣。
兩人交往過程順風順水,男孩坦然告白,女孩含羞接受。既沒有父母阻撓也沒有門戶之見,美好得如同青春小說裏用溫暖筆觸描寫的校園戀情。
男生燦若星辰的眸中隻倒映著女孩嬌小的倩影,女孩臉上籠了一層晚霞,委實不算出眾的容貌在秋風中異樣柔和,純白的短裙渲染了初戀的斑斕。
尚思奇吻了付曉的唇角,在她耳邊說:“我愛你。”並許下她一生一世。付曉回他一個淺淺的微笑,也給了他海誓山盟。
完全被幸福假象所蒙蔽的戀人,以為陽光和神明可以普照每一個角落。但黑夜總會來臨,那些不為人知的暗地裏,才是已經腐爛的,我們的現實。
天之驕子,意氣風發。尚思奇正是貪圖新鮮感的年紀,又具備了足夠可以輕狂的資本。遊走於萬花之間,自是沒有不沾香的道理。同時和三四個女生交往,於他來說再平常不過,以往的戀人大多抱著遊戲的心態,睜隻眼閉隻眼了事。但付曉做不到那麼大度,她不哭也不鬧,隻是明著暗著示意尚思奇跟她們了斷。
也許這正合了尚思奇的口味。本以為溫順的兔子,搖身一變成了會亮爪子的野貓。尚思奇對付曉萌生了更大的興趣,便也真的和之前的戀人斷了一些,餘下零星幾個情人也沒敢像之前那樣招搖。
但不論他再怎麼小心,還是會很快被付曉察覺,然後又是一番明著暗著示意,兩人為此沒少吵過架,甚至經常鬧到分手。
潛伏戰玩了將近三年,尚思奇才算過了叛逆期徹底收心,竟和付曉發展到談婚論嫁的階段。
其實尚思奇不確定自己是否愛付曉,之所以要娶她是因為尚思奇是個清醒的人,明白當下因愛成婚隻可能出現在小說或者偶像劇中。自己需要的是一個強勢有手段,而且聰明賢惠持家有道的女人。恰好付曉不失為一個理想的選擇,更難得的是付曉讓他保持了三年新鮮感。
大學期間付曉的偏執症愈發嚴重,逐漸惡化成恐怖的占有欲。最嚴重的時候她甚至嫉妒一片拂過尚思奇頭頂的樹葉。這一切,尚思奇都不曾知曉。
畢業後四個月,尚思奇挑了個頗暖的日子準備上付家登門拜訪。車堪堪駛入高速公路,一場寒雨尾隨而至,在車前鋪了一層掀不開的雨簾。
敲開付家的大門,迎來的是個跟付曉七分像的女子,隻是衣著打扮和付曉相差甚遠。
新女婿上門附小的父親付東升和後母黃淑麗態度冷淡,倒是小姨子十分熱絡,言行舉止字裏行間都透露著尚思奇再熟悉不過的示好。
小姨子也叫付筱,比付曉大一年又七個月,是她後母所生,也是付曉媽堅持離婚的原因:無法容忍自己丈夫背叛了十幾年,都已經花開落地自己還一無所知。
臨走時,尚思奇和付筱互換了手機號碼。當天晚上,尚思奇就接到來自付筱的邀約電話。
大概是因為曾經受過付筱施舍來的安慰,付曉對於她這個姐姐並不設防,還勸尚思奇多和姐姐交流。
也許是因為男人的劣根性,經曆了付筱的熱情如火,尚思奇越來越不滿足和付曉之間平淡的生活。尤其是在付筱說她妹妹有偏執症,是個神經病後,更加堅定了要甩開付曉的想法。
看到尚思奇和付筱十指相扣站在自己麵前,用曾經親吻自己無數次的漂亮薄唇提出分手。付曉沒有半點慌亂,安靜地聽尚思奇把曾經說給自己的情話換了主語重複一遍,而後淡然的同意分手。末了,還輕聲祝他們幸福。
熱戀時再感人的情話,分手後都會淪為笑話。
付曉表現的過分理智大大出乎付筱預料,她冷哼一聲吊下眼角說:“要是想學你那個沒種的媽,就滾遠點,別讓我看到你屍體沾了晦氣。”
交往時付曉曾提及過母親,說她簽下離婚協議書第二天就一頭撞死在付東升的新房裏。
想到付曉會步她母親後塵的可能,尚思奇鬆開付筱的手,上前摸了摸付曉頭頂溫順的頭發,低下頭認真對他說:“世上好男人還有很多,別做傻事。”
“切!神經病。”付筱用眼睛狠狠剜著付曉,恨不得將她當場淩遲。又瞪了下尚思奇的背影,扭過頭,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踩得地板陣陣哀鳴,腿部擺動的幅度太大,超短裙被拉上了一小段,幾乎快要遮不住臀部。
“你女朋友走了,快去追吧。”付曉拉下尚思奇的手把他推向門外,用依舊平靜溫柔的聲音安撫他,“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
用複雜的眼神看了付曉一眼,尚思奇咽下沒有出口的話,跟在付筱後麵出了門。
後來兩個月,無論尚思奇去付家多少次都沒有再見過付曉。倒是付東升和黃淑麗知道他要娶大女兒,態度明顯改善了許多。不過幾十天,婚禮已經籌劃好了大半。
婚期日漸臨近,尚思奇卻顯得極為心不在焉,經常為逼付筱穿條白裙子而大吵大鬧。往往最後都是付筱吼出“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神經病!”,兩人不歡而散。
是的,他想著付曉。畢竟交往三年,沒有半點感情絕不可能,隻是尚思奇誤把愛當成一種習慣。
在這倉皇的流年裏,有些感情必須經過失去才能由時光緩緩鋪陳。
時間是個形色匆匆的旅者,不會因為過客的歎息就停下奔赴下場風景的腳步。
恍惚中到了婚禮當日。無論按哪個標準劃分,尚家和付家都不能算是貧困。所以無論按哪個標準判斷,尚思奇和付筱的婚禮都算不上寒磣。除了新娘,其餘都跟尚思奇希望中的完全一致。
他是個清醒的人,不論是為家族榮譽還是個人前途,他都不可能因為一點瑕疵做出逃婚這種超現實的舉動。
座下沒有看到付曉的身影,這讓一對新人很放心。目前能使尚思奇不理智的根源不在這裏,想必婚禮不會出什麼差錯。
儀式結束,一百多人從教堂趕往預定好的酒店。付筱在車裏邊補妝邊說:“幸好那個神經病沒來,不然看著她,我笑都笑不出來。”尚思奇沒有搭話,默默扭過頭,看著窗外今年最後一抹秋景。
在酒店裏,尚思奇致完祝酒詞,然後帶著付筱挨桌敬酒。輪到黃淑麗時,還沒等尚思奇說話,付筱甜甜的叫了一聲“媽。”神態裏滿是得意。
旁邊一直低頭托著酒盤的服務員突然拿起桌上一把水果刀向新娘胸口刺去,幸好黃淑麗眼尖伸腳絆了下,刀深深紮進付筱的大腿。現場隨即亂成一團,立刻報警叫了救護車,還有人挾製住了那個服務員,仔細一看正是付曉。她此時正因憤怒血紅了雙眼,咬著牙恨恨的說:“你們母女都是賤人!搶了我媽的男人還不夠,還要搶我男人,你們下地獄去吧!”
黃淑麗上前甩了付曉兩個巴掌,用力之大是她臉迅速腫了起來,嘴裏還嚐到濃濃的血腥味。付曉被幾個男人架住動不了手,隻能紅著眼瞪她。
“呸!小白眼狼,我養了你十二年竟然還敢記恨我,自己沒本事看不住男人就來撒潑,跟你媽一個德行,神經病!”罵完黃淑麗還想抬手再打,被付東升從後門拉住。
因為疼痛的刺激,付曉漸漸恢複平靜,掙脫了眾人來到了尚思奇麵前,細聲細氣的說:“我…我是來祝福你的,思奇,新…”
沒等付曉說完,門口警笛大作。大家合夥把付筱抬上救護車後,一副冷冰冰的手銬圈住了她纖細的手腕,正要送上警車時,被人攔下了。
攔下警車的人不是尚思奇,他還沉浸在對現實的震撼中。老淚縱橫的付東升拉住警車的衣袖說:“警察同誌,你不能帶走她啊!我已經沒了亡妻,不能再失去這個女兒了!”其言辭懇切,聞著辛酸。黃淑麗望著自己丈夫,眼神猙獰的可怖。
很多時候,法理不能兼顧人情。當尚思奇回過神衝到門口時,警車已經帶著付曉絕塵而去。
因為拿不出付曉是個偏執症患者的證據,庭上她表現又太過正常,最終已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沒幾天,付東升和尚思奇同時對自己妻子提出離婚。
那之後,付曉和尚思奇幾乎陌路。直到尚思奇聽說付曉被減刑釋放,調動私家偵探找了多日,才有了這次重逢。
“付曉…”尚思奇喚著付曉的名字,思量著要如何開口。他一直自認為是個情形現實的人。可是過了三年,他還是無法直視自己的感情。
“…思奇,新婚快樂。…思奇。”
聽著付曉帶著嗚咽的祝福,尚思奇第一次有了心如刀割的錯覺。他脫下外套披到付曉不斷顫抖的身軀上,柔聲道:“曉曉,我和她已經離婚了。你跟我回去,做我新娘好不好?”
付曉的抽泣漸漸停了,漸漸連身體也不再顫抖,然後露出他熟悉的平靜表情,搖頭。尚思奇以為自己眼花了,但耳邊傳來平靜的聲音告訴他,付曉的確是在拒絕。
“不。”
“為什麼?為什麼不答應?我愛你啊付曉!”
“愛?”付曉抬起頭,依舊平靜的望著他,“思奇,你看著我現在的樣子,有沒有想要吻我的欲望?”
雖然糊了煤灰機油磚粉看不大清五官,但仍能發現毛孔很大,皮膚相當粗糙。透過淚痕能看到臉色枯黃的可怕,黑色的嘴唇上依稀有好幾道裂口,想必臉上的傷口和斑也不會太少…
沉默。
付曉看著他,綻出一個淒豔的笑。
“別忘了,我是個殺人未遂的神經病。”
尚思奇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出自己的視線,想叫住她,卻怎麼也出不了聲。
突然,付曉停住腳步,尚思奇眸中又染上一抹希冀。
她扔下尚思奇為她披上的衣服,大步跑開。純手工製作的黑色西裝落到積雨中,沒濺起半點水花。
秋雨,又開始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