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子的途中，龍提與凡不屈不解葉君玡為何收手，既已探到妖女行跡，斷無放任的道理，難不成天英弟子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葉君玡不動聲色走在前頭，解釋道：“歸鳴劍受到另一種劍意阻撓，那劍小覷不得，我等當切忌冒進，小心中了圈套。總之，先回村報告村長詳情，再商議計劃吧。月漪受了重傷，她逃不遠，現已知她的藏身地，我們明日再前往探尋不遲。”
    “葉公子，聽你言詞，似在包庇那妖女？”龍提一皺眉，顯然很不滿他的回答。
    “請別誤會，我若要包庇她，便不會在這與二位多舌了。”
    “龍提，葉少俠說得有道理，妖女狡猾，詭計多端，我們得小心應付，”凡不屈較為理智，“葉少俠仗義相助，我們切不可對他有怨言。”
    “我……”龍提想為自己辯解，奈何無語，重重歎了口氣，“唉……眼看仇人在前，不能痛快手刃，我實在不甘心……”
    “仇一定要報，然操之過急隻會自亂陣腳，且聽葉少俠如何安排，待明日，便是那妖女償命之時。”凡不屈一番話說得冷靜，冷靜中又帶著發狠的味道。
    葉君玡聽著兩人忿恨之意，心中疑惑更深：渾元珠釀……
    許久前，他曾聞先師杭誌疇提及過，有一個強大到足以威脅九仙山的妖怪，為救一人不惜犧牲自己，以妖元鑄渾元，煉珠釀延續那人性命，致使畢生功散，魂隨身滅。
    那時候他還年幼，非常不理解：妖怪不都是凶神惡煞、喜歡吃人的嗎？豈會救人？
    先師笑而未答，扛著一把木劍，假正經地拍拍他的小腦袋，說：君玡，妖在人眼中怎樣，人就在妖眼中怎樣，有時你越想明辨是非，是非越是難辨，正如這混沌世間，從來都沒有所謂的清晏，又何需你去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現下隻管做好我的小徒弟，人與妖乃至魔的世界，暫時還用不著你參悟。
    先師的話猶在耳旁，葉君玡沉思：月漪此舉，殺人是為救誰麼？又是什麼人讓她這麼不顧一切、不擇手段？
    夜中的溪口村非常寧靜，偶爾幾聲蛙鳴，為夜色增添生氣，而不致那般死寂。
    洛書半夜起來如廁，回房時瞥見院中一抹清落素影，微風吹動衣袂，隨幾縷墨發輕揚，霎時有種說不出的絕逸美感，勝比月下牡丹，一夜曇花，他不覺看得入了神。
    “洛書？”葉君玡察覺附近有人，側首望去，卻見一雙盛滿驚豔的眸子。
    有半刻的時間，兩人相互注視著，靜靜無言。
    “咳……嗯哼，”洛書頓即清醒，咳了咳以掩飾尷尬，他扶著腦袋故作不適，“啊，那個……君玡，我先去睡了，不打擾你練功。”暗下直怨懣：這家夥喜歡三更半夜站院角？裝模作樣學聊齋，切。
    怨歸怨，心緒難平，離去的腳步遲疑。
    那抹清落，好像摻著一點孤寂，仿佛獨立九霄之巔的孤高清寒，繁華落盡後的唯一豔影。
    “洛書。”葉君玡忽然叫住他，洛書條件反射地回了頭，聽見不慍不火的一句：“不要那樣看我。”
    “啊？”半天，洛公子搞不懂他字麵上的意思，等明白過來，對方已至身前，平靜的清眸幽亮，聲音溫溫潤潤：
    “明天，跟我一起去。”
    “嗯……去，我當然要去，斬妖除魔，天英弟子義不容辭。”洛書重重點頭，正正經經地表明決心。
    看他慨然正氣、勇往直前的樣子，葉君玡稍寬下心，不著邊跡地問：“你認為……是妖都該殺麼？”
    “嗯？這問題問得深奧，”洛書狐疑地盯著他，“喂，你該不會對月漪產生同情了吧？或者被她迷住了？”
    “別胡說，我隻是……”葉君玡無故止話，不知何由，他確實想弄清月漪一事原委。
    “隻是什麼？不敢承認自己色迷心竅？”洛書揪準了機會奚落，萬分惋惜地拍拍他的肩，眉開眼笑道，“唉，師兄何必呢？你明明自己長得比就她美，要是迷戀色相，那隨便找麵鏡子照照，簡單方便又實在，還保證你心滿意足啊！嘖嘖，這摸樣，真個顏比花嬌，人比花豔，秀色空絕世，絕世而獨立，獨立……”搖頭晃腦地念著。
    “洛書！”冷冷的語氣帶警告。
    “嗬嗬……”洛公子忙換了動作，改撫著他胸前，邊撫邊安慰，“莫生氣莫生氣，大師兄莫生氣，我實話實說呀，大師兄的絕代色傾城姿當今無人比擬，那月漪算個毛球？比起大師兄，簡直一個天一個地，根本不在一層次。所以師兄啊，你可千萬不能深陷人妖相戀的愛情泥沼，師弟我沒那麼大能耐拔你出來……”
    “洛書，休得胡言！”冰冷的幾個字，不曾有怒氣。
    一股迫人的壓力襲身，洛書不由得縮了縮肩，收回手，訕訕地笑：“大師兄，我是為你好嘛，俗話說人妖殊途，你……”
    “最後說一遍，我對她沒什麼，至少……不會像你剛才那樣看著我。”葉君玡很奇怪自己居然可以忍他這麼久。
    “啊？我、我……剛才……看、看……”洛書的舌頭一下打了結，眼神亂飄，口中發幹，喉嚨發澀，當場被拆穿的尷尬……很尷尬，“那、那是……因、因為……天太黑，我看、看不太清……所以……不要想歪了，我取向很正常。”他喜歡的是千雨，此人乃情敵。
    “……”葉君玡極度的無言以對。
    “哦，你剛問我妖該不該殺的問題是吧？”洛書迅速轉移話題避免尷尬繼續，“我的看法是，”突然沉下目光，“人有好壞，妖有善惡，按常理講，良善不分人妖，都不應殺，邪惡之徒，不管人妖，都要誅滅。但是，我一直認為，沒有天生惡者，即便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正應那句：凡事皆有因果。世事並不是獨立的存在，如果能將眼界放寬，縱覽全局，你會發現其實每件事都有關聯，割裂聯係看問題，容易促使人走上極端，主張善必盡善，容不得一絲汙點，惡必是惡極，必須趕盡殺絕。另一方麵，這種割裂也會誤導人的思維，就如一個好人做了件壞事不可能被原諒，而一個壞人做了件好事就可以得到寬赦，不知道是什麼道理，很奇怪。仔細想想呢，世間善惡其實並沒有明確的界限，本就一體存在，隻不過人就喜歡給它劃清界限，涇渭分明，因為這樣，才能清楚自己的立場和對立的立場。像人與妖，本在這世上同存，非要爭個你死我活，說到底不過是為了維護自身生存的立場，換位思考的話，你能說誰對誰錯，誰該殺不該殺麼？”
    葉君玡微微一愕，驚訝於眼前懵懂的少年會說出這番見解，一瞬，心底不禁升起一番共鳴，但他未表露於外，仍舊淡然自若：“答案模棱兩可，卻是獨到……有時你越想明辨是非，是非越是難辨……諸事背後皆有原因，林林總總，一環緊連一環，每個人的命運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由不得自己，正因如此，世間才有那麼多無奈。”
    “唷，這麼悲觀，不像你啊！”
    “非是悲觀，感慨罷了。”
    “咦？你不會在想月漪殺人也是有原因的吧？我說大師兄，你要不要這麼慈悲？”
    “依照你適才所言，我覺得……”
    “喂，我都不知道自己在瞎掰些什麼，你別被我搞暈了，殺人償命，不管什麼原因，總歸情節惡劣，要判死刑的啊！這又不是在戰場上，殺死的人命不用你買單。”
    “洛書，”葉君玡定定地望著他，“我知道你站在正義的立場，但如果……你的生存必須犧牲他人，否則你便會死，那麼，你是選擇自己死，還是犧牲他人？”
    “他人？……什麼人？”洛書愣愣地問，不明他的用意。
    “至親之人如何？無關之人如何？”
    “我……”
    “倘若犧牲他人，殺人償命，罪大惡極，你還屬於正義麼？”
    “我沒法回答，”洛書徹底被難倒，感歎他想問題真複雜，“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我麼？”葉君玡清晰吐字，聲音低輕，“也許，我會……選擇死。”
    “為什麼？”洛書不假思索地問，心裏無由一疼，感覺他說出這句話，全無虛偽，而是他真的不珍重自己。
    “至親之人，不忍他死，無關之人，無權奪他生死。”
    “君玡……！”
    “很可笑麼？”
    “不是，我比不上你……和你的正義。”
    “我從不屬於正義，如你之言，善惡本一體，我也不例外。”
    “你……？”
    “嗯，沒什麼，”葉君玡忽中止話題，似不願深談，“時間不早，快回房睡吧！”言罷，一旋身，輕紗般的衣帶飄動，一葉竹葉翩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