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顧如念大喊一聲，趁著顧飛流驚怒之餘手上一鬆，竟然掙脫了鉗製，縱身撲向了那個倒下的人。周圍舊部見顧飛流沒有指令，也不敢貿然上前，眾人便見那狼狽不堪的女人將穆輕舟摟在懷中，滿臉驚惶無助，措手不及。
    “為什麼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別難過……”穆輕舟氣若遊絲眼皮沉沉，目光飄忽不定，他發出一聲微弱地笑，倒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很傻對吧……”
    那藥毒性猛烈，穆輕舟以全身內力抗製著毒性發作，身體已是油燈枯竭強弩之末，可卻偏偏還吊著一口氣，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這般執念。殫精竭慮百般心思，一切盡是用在了一人身上，一個放不下的，從未敢言表，隻是默默守護，遠遠望著便足夠的人。
    他怕她知道，亦怕她不知道。
    “沒用的，不要再白費勁了，你要……保存力氣……”
    “別再說話了！”顧如念見他滿口是血，慌亂地想要給他止住，穆輕舟不住地咳嗽，每說出一個字，從齒間便不斷地湧出來更多的血染紅衣襟。他從懷中掏出一物，對顧如念道：“……將它拿好，必要時能保你性命……”
    飛羽玉花鏢。顧如念顫抖著手將它默默收起，眼中升起霧氣迷蒙，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沒有落下。穆輕舟勉強笑道：“念兒，接下來的路，穆哥哥不能再陪你走了……你不要傷心……我早就咳咳……活不了幾天，你欠的，我替你償清……”
    “……那日在水榭邊初見我就喜歡你了……沒成想這麼多年過來，我還是忘不了，還是喜歡你……”
    他虛弱地笑著：“對不起……”
    顧如念緊咬著唇，淚眼模糊死死低著頭，不敢去看他垂死之際依然繾綣眷戀的目光。
    他睜大了眼，一片鮮紅，蒙蒙中似乎見到有輕巧的小白花一瓣瓣地盤旋落下，鋪了滿地。流血成河，浮著那小小的花瓣。若即若離，原來是那麼美，那麼殘酷的風景。
    回首前生，自己這般懦弱，什麼也不敢對她說。他愛惜地拾起花瓣，笑著將它輕輕地放在她掌中，一滴淚從她紅紅的眼尾流下來，劃過臉龐。
    “你看，若離又開了……”
    這句話飄散在風裏，也就再無任何聲音了。
    若離？顧如念怔忪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這火海漫天一片瘡痍哪來的若離？她見方才他在虛空中像是抓住了什麼，小心翼翼地、哄小孩子般的口吻，討好地放在自己手心裏，羽毛劃過似的。
    而掌心之上，其實空無一物，什麼東西也沒有。
    回光返照是將死之人所見的幻景。大概是看到了她平生最喜愛的花，是他在白水居種的若即若離，也是他染上極寒之毒經年沉屙的誘因。
    男子的手垂了下去。顧如念死死咬著唇瓣，直到唇角滲出血來。她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不停落下。
    顧如念握上那人的手————
    輕舟……
    她顫聲開口，說出的言語卻似刀割般殘忍：“我對你，從未有過男女之情，是我利用了你的真心。”
    水榭初相見時，他也隻是一個少年郎，肆意飛揚，有滿心的赤忱，滿目的惜憐。
    “你等了我十五年，我卻誤了你一生……”傾盡心血枉負紅塵，最後什麼都沒有，真是一個癡人。
    穆輕舟將無法宣之於口的情愫深埋心裏，一藏就是無數個晝夜，鬥轉星移，長久到他痛下決心選擇了緘默忘卻，而當他鼓足勇氣說出口時，便是氣絕之時，這番妄念終此了結。
    “你會原諒我麼？”她問了一個永遠也得不到回應的問題。
    我虧欠你，利用你，你會原諒我麼？身邊唯一一個對她奉出全部的人也離開她了，半生如笑話。顧如念突然覺得無比厭棄和疲倦，連呼吸都吃力極了。在這人世間走一遭，風霜雨雪，前路在何處？哪裏有歸途？
    她眼裏空洞木訥，如行屍走肉，再不見了往日神彩。顧如念緩慢地，將那個人逐漸冰冷的屍身緊抱著，把臉頰貼在那個人的臉上，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平靜的容顏上。
    “輕舟，我們離開吧，離開好不好……”她輕聲呢喃著：“欠你一條命，我該如何償還，你想去哪？你告訴我，我一定會陪你去，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我們去過那些遠離紛擾，沒有痛苦的日子，去過你想過的生活，你說好不好？”
    人心大約是如此，越是唾手可得，越是不懂珍惜，棄之如敝履。
    這場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濃濃黑煙籠罩了整個明日山莊的上空，無人知曉裏麵發生了什麼，落花又一春。
    沒過多久坊間便流出傳言，明日山莊裏早已駕鶴西去的顧老爺居然在外頭有個私生子，那私生子找上門來討債，幾個兒子前前後後為了爭奪家產家業，竟生出手足相殘的孽事，不過最讓人始料未及的還是那顧家當家顧二爺，竟然是個女子！殺兄弑父，這朗朗青天煌煌白日，此等惡事，怕是上蒼有好生之德都無眼去看，故而將這顧氏一族分崩離析，盡數收了去。
    後來在明日山莊外，出現了一乞丐，說是瘋掉了，腳上戴著鐐銬，天天哐裏哐當地響，逢人便說癡話，大白天舉著個紙糊的燈籠，嘴裏喊著要去尋一個同自己不小心走散了的人。
    再後來，聽說那個瘋子忽然一日神誌清醒了，嘴裏念著要出家，說自己孽罪難贖，而今幡然悔悟想要遁入空門落發出家，青燈古佛了卻餘生。
    東南武林世家顧氏一脈終究氣數已盡，廣廈傾塌，穆輕舟死後，顧如念瘋了，其弟顧飛流將其親自送往了青陽山靜雲庵，一路上，女子時而癡傻嬉鬧時而瘋癲哭笑，片刻清醒一語不發。藥醫不死病，佛度有心人。拜會山門叩見靜芸師太之時，顧飛流隻對她說了一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願你將這一身血汙洗淨，來世生個好人家。
    雖然大仇得報，顧飛流並無心接管顧家，顧家舊部欲要將這流落在外多年的血脈認祖歸宗，顧飛流當場便婉拒了，於他而言，相認與否已然不再重要，他再無兄弟家人。受夠了利欲更迭帶來的苦果，原本也是個深受其害的可憐人，再者，他也深知自己難當大任，不願再卷入紛爭之中。
    他道，顧氏子孫皆為不肖，更不敢去顧家祠堂祭拜宗祖，磕頭請罪，因為自己已無顏麵見先人。
    整理山莊，顧飛流卻與思南若葉成了朋友。在力排眾議雷霆手腕除掉了幾個趁機作祟、心懷不軌的分舵主後，不管那些顧氏舊部如何激烈反對，依然將整個七煞堂交付副堂主司南若葉代管，此後，思南若葉便是代堂主。
    三月，草長鶯飛。顧飛流臨行啟程，司南若葉出莊相送。
    “江湖之事，我不了解，亦不在意，本打算將七煞堂和明日山莊全權托付給恩人，已報救命之恩，然後雲遊四海，清閑度日，可誰知變故橫生，他亦不知去向……如今權宜之計隻能交托與你，你既與我恩人交好，還望你接手七煞堂，幫我尋得恩人，我還要重重報答於他。”
    思南若葉輕歎：“沒有想到竟是青辭一時善舉，誤打誤撞救下了三公子，不過大可放心，青辭乃我此生最重要之人，不管天涯海角，我勢必將他尋到。”
    “如此甚好，我即將遠走，代堂主不必送了。”
    車馬轔轔，一行人漸行漸遠。
    思南若葉心中一動，望著天邊魚肚白。青辭，你究竟在何處呢？
    江湖風起複雲湧，河山可曾入君夢。
    **************************
    日日複月月，茶肆裏的說書人講著故事，酒樓裏的飯後茶餘又換了新的談資，說那明日山莊七煞堂已是當今武林之首，號令天下；又說那武林盟主思南若葉，年紀輕輕武功蓋世，乃神人也。
    少年時一匹快馬一把碎血名動天下，如今臨絕頂，傾盡整個武林之力隻為尋一人。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眾口鑠金，是非黑白，這塵世間便是如此，當一個人手握滔天權勢，駕淩一切之上時，仿佛昨日種種，所有好的壞的，都化為飛煙俱散，無蹤無影無人再提起。
    過了大半年，重生的明日山莊仿佛涅槃，枯黃草木又漸漸複蘇，死氣沉沉的深宅中出現了另一番生機。
    司南若葉翻閱功法秘籍，一行行如蟻小字從指腹下掠過。他其實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地上跪著前來複命的二十八星宿。
    “再找。”
    幾個人領命下去，司南若葉隻覺得異常疲累，心頭有什麼東西變得越來越空。
    翻遍了整個花影城，人憑空消失不見！為此他和花弄影大吵一架幾乎翻臉。花弄影隻道，你如此大張旗鼓地尋人，把你的弱點曝露在眾目睽睽下，若是真有人心生歹念，以他為要挾，你怕是還未動手便已滿盤皆輸！
    思南若葉不可置否，並不辯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