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關  再見,歎息橋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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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威尼斯有一座歎息橋。
    它不是供人走的橋,而是高高架在兩棟樓宇之間,宛如空中走廊的裝飾橋。
    若有情侶坐著小船來到歎息橋下,隻要深情親吻,他們的愛情就可以天長地久。
    這,終究隻是一個傳說。
    每年有數以萬計的戀人在歎息橋下擁吻定情,卻在日後紛紛發出無窮盡的歎息。
    歎息著,安宓兒又坐上了兩頭尖尖,船身細細,狀如一尾鴿羽的剛朵拉。
    艄公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麵容酷似米開朗基羅雕刻的大衛。他頭罩一頂飾帶草帽,身穿藍白條紋的T恤衫,袖口露出的肌肉飽滿隆起,劃起船來輕鬆自如。他與隨行的手風琴師一同唱著意大利民歌。他的歌聲高亢單純,配合著他愉悅的表情,安宓兒也微微受到了感染。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像給她的雙頰抹了一層潤油,縱使不笑已有三分嫵媚。而她,始終是不愛笑的。
    天生一副冷香麵孔,再加心情素來是低落的。安宓兒給人感覺不易親近。好在天生麗質,保養又做得到位。已經三十五歲的年紀,她依舊是膚光如雪,身形窈窕,無論走到哪裏都能招來回頭率。今天,她裹了一襲孔雀藍的真絲披肩,傳統民族風的,折成三角係在胸前,讓那大朵的灑金牡丹隨著她筆直的後身灑下來,下身是月白色的亞麻長褲。河風輕輕掠過,帶起她的長發飄揚,宛如一朵迎風搖曳的虞美人。她卻沒有留意自己的美。她別轉著臉看著對岸:臨水的樓房鱗次櫛比,磚石牆麵紅黃斑駁,窗台上一盆盆的植物倒是開得鮮豔。紅的玫瑰,白的百合,黃的鬱金香……陪襯著阿拉伯式的花格子窗、還有窗內佇立的豔妝女郎,將這條河流裝飾得活色生香。那些女郎,看到剛朵拉上有遊客衝她們招手,風情瞬間萬種起來,她們秋波流轉,玉手微揚,幾個飛吻拋去,招惹得船上的遊客興高采烈,連累得船身都搖晃起來。
    安宓兒盡量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她懶洋洋的斜靠在扶手椅上,手撐軟墊的力度卻在加大。金色的波紋在翡翠般的水麵上跳躍,晃得她有些頭暈。耳聽著艄公又唱起了歌,竟是一曲英文歌,貓王的《lovemetender》。
    “lovemetender,lovemetrue。
    allmydreamfulfill,formydarling“Iloveyou,andIalwayswill……”
    安宓兒取出墨鏡,仰麵戴上。藍色鏡片裏的世界,深情宛然渾似海洋。
    她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有個男孩也為她唱過這首歌曲。她記憶尤深其中的歌詞:
    ——溫柔地愛我,真摯地愛我。我所有願望都實現了。因為親愛的我愛你,我會永遠愛著你……
    嗬,永遠,哪有什麼永遠。世間一切,瞬息萬變,如同天上的流雲,時而霓裳時而蒼狗。人人連各自的命運都拿捏不住,何況情動時分脫口而出的甜言蜜語!
    可是當時,安宓兒是真心相信了。直到現在,安宓兒還是相信他表白的時候是真心的。
    因為,那一年,那一天,他們正青春。
    二
    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
    安宓兒眯眼眺望著聖馬可廣場的十五世紀鍾樓,放慢腳步心思流轉發出感慨。威尼斯——這座漂浮在海麵上的城市,它的街巷、河道、噴泉、石柱、雕塑、建築仿佛浸了防腐劑,沒有受到時間的磨蝕。她卻不再年輕了。雖然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小。但是她十分清楚身體發生的變化。皮膚遠遠不如二十五歲以前的細膩光滑,鼻翼兩側有著淡淡的雀斑;她堅持著去美容健身,未斷過燕窩阿膠,就是補不回兩腮的紅潤;她的眼窩經常帶著兩個青圈,用什麼牌子的眼霜眼膜也不頂用;曾經飽滿如桃的胸部也在縮水,出現了微微的下垂。加上失眠症、偏頭痛近來頻發,精神體力大不如前。即使談不上美人遲暮,也是繁華落地盛年不再。
    念及此,心頭像被人用無數鋼針刺下,還撒上大把鹽粒。女人衰老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逢上婚變。
    結婚十年,婚前的浪漫情愫早被婚後的人情事理消磨殆盡,唯有習慣與親情將家庭維係。隻是近兩年,安宓兒明顯察覺到自己與丈夫的婚姻出現了危機。否則他為何夜夜不歸?他的事業做得再大,日程安排得再滿,連回家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嗎?她記得他最後一次回家,已是子夜時分,丟下一堆沾滿汗垢酒汙的衣服,連帶著陌生女人的香氛。她再三克製,終於忍住。這層窗戶紙若捅開,最為不利的實屬她。
    誰叫她無法給丈夫生孩子。就中國式婚姻來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個家庭有了女人傳宗接代,才稱得上是鮮花著錦功德圓滿。玩“丁克”那是少數年輕人逃避生養的噱頭。
    安宓兒歎了口氣,騰起左手,輕輕捋了一把被風吹亂的額發。她的手指,秀如水蔥,掌心起了幾個硬繭。完全是廚房裏每日精雕細琢的產物。張愛玲說過:通往男人心的路,是胃。為了照顧丈夫的胃,她練出不亞於專業廚師的手藝;天涯網友建議:改善夫妻關係的重點,是床底。為了迎合男性的心理,她偷看AV悄學春宮研究起了《玉房經》。她不是沒有努力,丈夫還是不滿足。誰讓他是成功人士呢?
    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補藥。補得他胃口越來越大,涉及麵越來越廣。他除了要嚐遍舌尖上的美味,還要享盡眼目中的春色。
    安宓兒已是昨日黃花,各方麵機能都不如室外野花。況且家花就是再美,看得久了也是乏興,野花們正是嬌豔欲滴,層出不窮,在旺盛年月不采擷,待到耄耄老矣豈不虧?更況且,他辛苦拚搏掙下的一番基業,臨了臨了誰繼承?
    安宓爾鬱悶的仰望天空,蒼穹萬裏一碧如洗,一隻孤零零的白鳥正在翩躚回旋。
    三
    “Lovemetender(溫柔地愛我),lovemesweet(甜蜜地愛我),neverletmego(不要讓我離開)。Youhavemademylifecomplete(你讓我的生活變得完美),andIloveyouso(我是多麼的愛你)。”
    歌曲真好聽,安宓兒戴著iPad的耳機,一遍一遍的聽。
    前塵舊事曆曆在目,想忘記,談何容易。
    十年前三月十四日傍晚,威尼斯忽然下起了雨,整個城市濕意彌漫。
    安宓兒站在教堂門口,手拿紙巾擦著被雨水淋到的皮膚。她來到威尼斯進修聲樂已有半年,對這裏大街小巷如蛛網的環境依然陌生。這一次,她四處閑逛又迷路了。眼望著教堂外的雨越來越大,夜色越來越濃,心裏愈發焦灼不安。
    慶幸,在最孤懼無著之刻,做完彌撒的異國學友亞瑟如一顆星般的閃現了。那個雙眸湛藍的男孩陪她走過那曲曲折折有如迷宮的街巷,手裏舉著的雨傘完全偏向了她。安宓兒素來心沉如井,此時此刻波潮暗湧。她打開公寓的門,拿出毛巾遞向落湯雞一般的亞瑟,然後去煮咖啡。春寒料峭,咖啡香濃。亞瑟邊喝著咖啡邊和她隨意聊天,從杜拉斯的小說聊到王爾德的作品,從莎士比亞的生平聊到黑澤明的電影,從羅西尼的歌劇聊到帕瓦洛蒂的高音……直聊到他與她第一次的歡愛,似火柴遇到磷紙,像火星撞到地球。他與她糾纏得忘乎所以,釋放得淋漓盡致。仿佛肉體與靈魂最大的快樂,一生都集中在這個雨夜。
    次日醒來,安宓兒充滿迷惘。她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卻參不透昨晚鬼使神差的緣由。許是獨處異國太過孤獨,忍不住貪點依賴貪點暖。許是緣分就是這樣狹路相逢短兵相接,沒有理由沒有彩排。
    “萬福瑪麗亞!我們的聖母!”
    亞瑟抻開雙臂站在海邊,衝著海天一色的遠方呐喊:“我愛安宓兒,安宓兒也愛我,永請見證我們的愛情……”
    安宓兒呼哧一聲笑了出來。她小鳥般撲入亞瑟的懷裏,撫摸著他毛茸茸的下頷,胸口蕩開無盡的柔情。亞瑟比安宓兒小四歲,略帶一點孩子氣,卻有使之不完的時間精力。他幫她將房間的水晶花瓶插滿紅玫瑰;她拉著他的手去格拉西宮看達·芬奇的畫展;他為她在城堡、港口、廣場、集市拍下大量照片;她向他講述三毛與荷西的傳奇故事;他為她戴上一條藍光盈盈的水晶項鏈;她為他包了大肉餃子燒了四喜丸子;他們戴著麵具穿著戲裝在嘉年華會上盡情狂歡;他們模仿著《情定日落橋》裏的橋段,在歎息橋下一次次的熱吻……
    直到國內的未婚夫打來電話,安宓兒方才如夢初醒。
    梁園雖好,終非故裏。學成期滿,終需歸國。安宓兒的未婚夫英俊勤奮,畢業於名牌大學金融係,年紀輕輕就在商海混得風生水起。她自己在大學任職,工作穩定、生活悠閑。她這次出國的目的是進修而非移民。想來充滿犯罪感。安宓兒與未婚夫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大學未曾畢業就舉行了訂婚典禮。雖說他們相處起來宛若溫開白水了無滋味,但是兩家父母都是世交,人人看好這一對金童玉女。安宓兒不是《泰坦尼克號》裏的露絲,做不到為了一場異國情緣舍棄現世安穩的生活。
    收拾好了行李,打包完了裝箱。安宓兒強作灑脫伸出右手,卻見沙發上的亞瑟雙手抱臂,神情不舍。
    “安宓兒,能不能為了我留下來?”
    安宓兒眼觀鼻,鼻觀心,控製情緒,巧笑嫣然:“中國有句老話,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亞瑟,你會忘記我嗎?”
    亞瑟沉默半響,抱起吉他,為她唱了一曲《lovemetender》。他渾厚的嗓音與曲子應和在一起,繚繞在安宓兒耳邊,直到登機,落座。
    “亞瑟,對不起,我愛你。”安宓兒舉目窗外,哭得梨花帶雨。
    四
    雪山童子舍身偈。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
    生滅滅己,寂滅為樂。
    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
    婚後的日子,安宓兒逐漸讀起了佛經。當年回國,她迅速與未婚夫正式登記注冊結婚,大擺酒宴款待親朋。她的未婚夫升級為丈夫後,鴻運更是當頭,鋒芒盡是畢露,惹得親朋們無不刮目,好友們無不羨慕。安宓兒的媽媽更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越歡越捧,逢人都把女婿的年少有為掛在嘴邊。奉承的人亦不免誇讚安宓兒命裏旺夫。也有人心生嫉妒背後嘲謔:再旺夫有什麼用,還不是擺設的花瓶,否則咋連個孩子都生不出來!
    孩子……安宓兒發愁的就是孩子。她的婆婆信鬼神,在家中設香案,長年供奉求子觀音,吃齋茹素為他們求子,無果;她坐飛機到香港的黃大仙祠堂虔心禮拜,歸來在臥室裏擺起風水陣,無效;她一趟趟地去醫院,一次次地做檢查,一碗碗的喝中藥,無用。她被這種不明原因不孕症折磨得自信喪失;她被那些蜚短流長閑言碎語刺激得心理失衡。十年婚姻,帶給她的是日複一日的麻木,年複一年的幻滅。幹脆,她向丈夫提議做試管嬰兒。丈夫的反對同樣幹幹脆脆。
    ——宓兒,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這麼天真,你應該像成年人一樣考慮問題。
    安宓兒茫然地看著丈夫。他幽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映出她卑微渺小的影。
    ——以我現在的身份聲望,去折騰什麼試管嬰兒,傳出去還不給人笑話!再說我們夫妻多年,無論你能不能為我生出孩子,我都會視你為手掌中的寶。
    話說得好聽,安宓兒是心如明鏡。在丈夫心裏,她生不出孩子怕什麼,有的是女人能夠給他生孩子。隻是她這“正室”的位置,還能夠坐多久?
    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
    哀樂低徊,來賓追悼,花圈擺放如山,挽聯密布如林。整個禮堂一片肅穆。
    安宓兒披麻戴孝,扶著母親,神形憔悴,欲哭無淚。
    她的父親撒手人寰,死於突發性腦溢血,連搶救都沒有機會。
    親朋們紛紛勸她節哀順變。他們不知安宓兒已經瀕臨崩潰。
    說來誰也不會相信,安父的葬禮,從始至終都是安宓兒一人操辦。她的丈夫,此刻還出差在外忙於生意,隻留下話來把葬禮大操大辦,需要花多少錢無所謂。嗬,錢,錢,錢,在他的世界隻有錢。
    安宓兒驀地清醒,這是一場錯誤的婚姻,完全沒有維持的必要。她恨不得找到《大話西遊》裏的月光寶盒,讓自己能夠時空穿梭,回到十年之前。那一場被她錯過的愛情,原可能成就她一生最大的幸福。現在人到中年,親情寡淡,每日扛著黃金的枷鎖苟延殘喘,看不到任何的希望,也找不到支撐的力量。
    她醒悟的何其晚,她痛悔得何其深。她望著眼前黑壓壓一層又一層的來客,雙耳嗡嗡作響,胸口煩悶難忍。她想吐。
    五
    ——Lovemetender(溫柔地愛我)。
    ——lovemedear(深情地愛我)。
    ——tellmeyouaremine。(告訴我你是我的)。
    ——I“llbeyoursthroughalltheyears(穿越歲月,我將永遠屬於你),tilltheendoftime(直至天荒地老)。
    手機鈴聲響起。安宓兒看到來電顯示的名稱,想都不想就選擇了關機。
    電話是丈夫打來的,他總算抽出一點寶貴的時間來麵對她托律師遞上的離婚協議書了。先嚐嚐等待的滋味吧。
    安宓兒躺在床上,繼續看手裏的《聖經》。酒店在床頭櫃的抽屜裏麵擺放《聖經》,是西方國家的慣例。她翻看的是《舊約·創世紀》。“以色列之祖”雅各愛上了拉結,為了娶她甘心等待十四年。這十四年,他忍受著白晝幹熱黑夜寒霜,他辛苦地服侍舅父無償牧羊,他忍受了誤娶拉結的姐姐的屈辱,他未曾抱怨過拉結爭強善妒的脾性,他更不計較拉結難以生育的情況……即使滄海桑田生死兩茫茫,雅各對拉結的愛戀始終如一。斯時斯世,豈不讓圍城困結的人心生羨意!
    安宓兒拋開了《聖經》,緩緩係了睡袍。她拉開門,走到客房的露台,迎對著夜空裏烏茫茫的世界,任涼風吹起她的白綢裙幅,鼓脹開來,似一朵遺世獨立的曇花,體內卻有著沸騰的欲望。她愈發渴望再見亞瑟一麵。不論他是否有了妻室,不論他是否有了兒女,不論他是否還愛她……她不由暗暗祈禱:上帝,請保佑我找到亞瑟,請保佑我千萬不要被他忘記。
    她去曾經進修的學院尋找他。她去曾經住宿的公寓打聽他。她用網絡搜索引擎一遍遍地查找,終於查到了亞瑟的推特。通過空間記錄的信息,安宓兒得到亞瑟工作之餘侍奉教會的消息,就在他們初次相逢的教堂。
    安宓兒鬆了口氣,心裏湧起大朵大朵的歡喜。她破天荒穿了件火紅曳地的希臘長裙,酥胸半露,纖腰一握。她精心化了淡妝,把一頭長發吹得蓬鬆如雲。她戴上他送給她的那條水晶項鏈,對著鏡子展顏一笑。她步行著去往教堂,一路沒少有男士對著她吹口哨,拋飛吻。她想象著亞瑟乍然看到她的神情,是驚喜,是遲疑,是惘然,是感慨……
    教堂不遠,很快即到。四周的綠樹白花觸目鮮明,聞起來清香四溢。眼前的建築圓頂白磚,看起來氣勢恢宏。安宓兒鼓起勇氣走近主禮拜堂。今天不是禮拜日,大堂裏很清靜,隻有一個男人背對著她,喃喃自語似在禱告。他的麵前,是一副油畫。畫上的聖母瑪利亞麵容聖潔,神態安祥。她懷抱著耶穌,赤著雙足。周邊是如蓮的雲朵,反射出朦朧的流光。
    “萬福瑪利亞,你充滿聖寵。主與你同在。你在婦女中受讚頌,你的親子耶穌受讚頌。天主聖母瑪利亞,求你祈求天主饒恕我犯下的過犯,幫我戰勝罪惡,擁有更多愛的力量,阿們。”
    安宓兒柔聲啟唇:“請問……”
    身前的人回過頭來,鷹目高鼻,藍瞳似海,正是亞瑟。
    六
    人生若隻如初見。
    咖啡館裏氛圍寧謐,鋼琴樂聲如泉水潺潺流動。每張餐桌上都點著一支蠟燭。
    安宓兒抿了口咖啡,放下杯子細細品味。這是久違了的記憶裏的味道。
    亞瑟一直凝望著她,他的麵孔被燭光映照得明暗交織,眼神幽深看不見底。流光十年磨去了他曾經的青澀與張揚,世事閱曆鑄就了他如今的內斂與沉穩。他變成了一個成熟的意大利男人。
    安宓兒被他盯得臉泛微紅,心生忐忑。她神態輕鬆地說些重返威尼斯,一路見聞的茶水話題。說到自己也掃興的時候,詢問起亞瑟的狀況。亞瑟告訴她,他從音樂學院畢業後,又學了神學。現在已經畢業。他也結了婚,他娶了一個英倫女孩。
    安宓兒啞然失笑,心裏卻泛上一層苦水。這本是意料之中的結局。她看著亞瑟的黑白格子襯衫早已過時,腿上的藍牛仔褲洗得發白,眉梢眼角留下了細細的刻痕,臉脖手背的皮膚也甚粗糙,左手無名指若隱若現一枚不起眼的銀戒。而她戴的是鉑金鑽戒,三克拉的卡帝亞。心裏明了,亞瑟的婚姻是貧寒夫妻相濡以沫;她的婚姻是金碧輝煌貌合神離。誰更幸福?安宓兒的眼睛浮起水汽,急忙低下了頭。可是她墜下的淚珠,還是被亞瑟看到。
    “安宓兒,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
    亞瑟遞上麵巾,心一動詢問起來。安宓兒再撐不住,倒入亞瑟懷裏,將苦痛和盤托出。她認為上天在施降懲罰,懲罰她背叛愛情的罪過。她哭花了妝容哭濕了亞瑟的肩頭,她抓著亞瑟的手臂,問他這麼多年有沒有想念過她,有沒有回憶他們擁有過的那些時光?
    亞瑟聽完,沉默半響。他把安宓兒的雙手合團成拳,籠在掌心,歎了口氣:“親愛的安宓兒,其實你不了解我。我們先前的那種關係不是愛情……”
    安宓兒的頭頂似響起驚雷。她怔怔地聽著亞瑟的懺悔:我承認,你是我前半生所遇到的女性中最吸引我的一位。你漂亮,優秀,神秘,充滿東方魅力。當年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你,迷戀你,渴望占有你。我恨不能死在你的懷裏。你離開威尼斯之後,我寂寞了一陣子。沒過多久,我又愛上了別的女孩。我愛過很多女孩。我需要她們迷人的容貌,熱烈的性情來填補我內心的空虛,我需要她們豐滿的胸脯,性感的肉體來滿足我旺盛的情欲。我不想和任何女人結婚,直到伊莎貝拉的出現……我起初沒想過要和她發生什麼。嗬嗬,命運卻讓我們走到了一起……
    “夠了!”安宓兒麵色死灰,手撐桌麵站了起來。原以為在她最好的年華,遇到了最愛她的人。原來是她自作多情。她刻骨銘心的記憶不過是對方遊戲人生的花絮。她的腦子天旋地轉,身體痢疾似地發抖。她推開前來相扶的亞瑟,轉身就撞上路過的侍應,隨著酒水咖啡、瓷盤鋼叉嘩嘩墜地,安宓兒也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七
    再醒來,安宓兒是在一間臥室,躺著一張大床,陽光透過百褶葉窗細細碎碎灑進來,險些耀花她的眼。
    安宓兒勉強著坐起身。她穿著一件整潔的睡衣,那件裙子已經被洗淨折好,放在床頭幾上,並著她的LV皮包。床下放著兩雙鞋,一雙她的高跟鞋,一雙女式平地拖鞋。忽然響起“篤篤”的敲門聲,安宓兒套上拖鞋下床開門。門外站著的是亞瑟,還有一個金發女郎。隻是這位女郎,她坐著一張輪椅。
    ——你好,我是伊莎貝拉,亞瑟的妻子。
    女郎親切地向安宓兒伸出右手。笑容燦爛暖若陽光。
    安宓兒與她握完手,忍不住細細打量她。平心而論,伊莎貝拉的長相不夠精致,勉強算是清秀。她生得瘦,骨架細窄身形單薄,褐色棉布長衫襯得胸前一馬平川。她的臉型略長,顴骨微凸,除了眼睛明媚生動,其餘乏善可陳。她又是一個別具魅力的女人。她的溫婉韻味,酷似布格羅畫裏的女子。她的清新氣質,讓安宓兒聯想到田野裏的雛菊。
    伊莎貝拉告訴安宓兒,她昏迷後是被亞瑟帶回家的。亞瑟告訴了她有關他們的一切過往。伊莎貝拉非常理解,她很渴望能夠為安宓兒做些什麼。安宓兒頓時覺得無限滑稽。她有意拒絕又心生好奇。她想了解了解亞瑟與伊莎貝拉的故事。
    亞瑟聞言尷尬,找了借口離開房間。伊莎貝拉微微一笑,總結為四個字:陰差陽錯。
    多年以前,伊莎貝拉還是一個健康的女孩,她的雙腿還能夠正常的行走起跳。她愛好旅遊,常常出國觀光。她在一個深秋的季節來到威尼斯,來到最熱鬧的街市。她被那些華美精致的工藝品,琳琅滿目的裝飾物深深吸引。尤其是那些玻璃製品,製作得精妙絕倫,堪與水晶媲美。伊莎貝拉看中了一個玻璃燈盞,蓮花形狀,泛著彩虹的光。她正準備看價格卻被別人搶先一步,購買到手。這個人,不用說,就是亞瑟。
    當時,亞瑟正在追求一個有夫之婦,他要把燈盞作為禮物送給她。誰料,他剛剛走出店門就遭到一夥人的毆打,他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斷了兩根肋骨。那隻玲瓏璀璨的蓮花燈盞,也成了一地冰涼的碎片。伊莎貝拉心有不忍把他送到了醫院。她得知亞瑟的父母早已去世,他無依無靠,不由激發了內心的憐憫,她留下來照顧亞瑟直到出院。然後,她就留在了威尼斯。過了兩年,她就嫁給了他。
    安宓兒笑著調侃:你們是相處期間日久生情,還是你在起初就愛上了亞瑟?
    伊莎貝拉搖搖頭,說:都不是。我沒有對亞瑟產生小說或電影裏有的情愫。結婚的目的非常簡單,亞瑟貪戀我的溫柔善良所以求婚。我是基督徒,富有同情心喜歡照顧人。另一方麵,我也希望能夠改變亞瑟。
    安宓兒再次無語。
    伊莎貝拉稱,亞瑟初給她的印象是年少輕狂。結婚以後,她得知他是天主教徒。他守不住那些繁冗律法,時不時想找渠道釋放精神的壓抑。伊莎貝拉盡全力想要改變亞瑟,結果發現,她根本無能為力。她隻好為亞瑟默默禱告,希望上帝能夠改變亞瑟的生命。她一禱告就是七年。這個期間經曆的創傷磨難,一言難盡。
    安宓兒暗暗吃驚,忍不住問:你的腿就是在那個期間受傷的嗎?
    伊莎貝拉身子一顫,神情轉黯,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安宓兒不由後悔自己多嘴。伊莎貝拉很快調節好了情緒,她溫和地說:沒錯。三年前,我無法忍受亞瑟的玩世不恭,向他提出了離婚,亞瑟二話不說簽了字。我帶著受傷的心回到英國,還有六個月的身孕。我靠著微薄的失業救擠養活自己,整天恍恍惚惚如同行屍走肉。後來我遭遇了車禍,失去了即將出世的孩子,還有自己的兩條腿。
    伊莎貝拉掀起裙子,她的雙腿自膝處被截,光禿禿,觸目驚心。
    八
    ——那場車禍讓我墜入了人生低穀,我找不到苟且偷生的理由,一度想要自殺。沒想到,上帝的恩典及時降臨。亞瑟得到了消息,趕來倫敦照看我。他基於內疚,對我百般體貼。我辱罵他捶打他趕他離開詛咒他會下地獄,亞瑟都在默默忍受。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曾經道貌岸然的宗教徒。他把我接回了家;他在書架擺滿勵誌類的書籍;他不再與我爭論宗教改革真理標準;他嚐試著學習謙卑學習寬容;他推著我去參加殘疾人的團契活動;他不再急功近利,不再理會那些鶯鶯燕燕;他坐在床頭為我誦讀《詩篇》第二十三章;他流著淚向我懺悔,懇求我饒恕他,重新接納他……
    ——我不願意,一再拒絕。我身體殘廢,我的靈魂卻在蘇醒。耶穌叮囑人要饒恕仇敵七十個七次。我漸漸不恨亞瑟了。我反思自己與亞瑟之間的婚姻,他沒有做好一個丈夫,我又何曾做好一個妻子?良好的婚姻是建立在夫妻雙方相扶相助、共同成長的基礎上麵。我需要利用單身的寶貴時光,休養生息規劃未來。亞瑟沒有氣餒,他成為了我的朋友。我們在周末去孤兒院作義工。醫生說我不可能有孩子了。怕什麼,心裏有愛,孤兒院裏的兒童們都是我的孩子。嗬嗬……
    伊莎貝拉笑起來,嘴巴彎得像月牙,瞳孔卻散發出七彩的光芒。這是來自心靈深處的平安喜樂,不矯揉,不造作。安宓兒已是聽呆了。相比之下,她比伊莎貝拉健康,富有,美豔,精明,她卻感覺自己一貧如洗。
    伊莎貝拉繼續說:感謝上帝的愛,祂醫治了我和亞瑟的關係。我們離婚之後反而學會欣賞彼此,學會建立信任。那些唇槍舌劍的吵罵,雞毛蒜皮的爭執,循環反複的傷害都成為了過去式。我們在十字架前認罪禱告,我們把複合之後的婚姻交給了耶穌。我們常常在黃昏時分前去歎息橋。威尼斯每年都會湧來大批旅客在橋畔海誓山盟。有幾人能夠做到相愛到底?有幾個家庭不是千瘡百孔?王爾德說過:愛情戰無不勝,除了貧窮以及牙疼。其實他說錯了,愛情最大的仇敵是人性的自私和軟弱。我們依然很窮,所賺的錢多用於捐助比我們更貧寒的人;我們還會鬧牙疼,越是疼越是愛越是離不開對方。因為,我們有著共同的救主——三位一體的上帝。隻有敬畏上帝的人才能經得起命運的重重考驗,收獲屬天的幸福。安宓兒,你認識上帝嗎?
    安宓兒搖頭,麵帶茫然:上帝是誰?
    ——上帝是愛。
    ——愛是什麼?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自誇張狂發怒。愛是凡事包容相信盼望忍耐。愛是不隨不義隻慕真理。愛是永不止息。
    ——你們做得到嗎?
    ——做不全,愛需要我們用一生來學習。
    飛機起航,一萬二千英尺的高空。
    安宓兒靜坐在位,專心閱讀。她手裏攤著一本黑皮書。她的脖頸光潔如瓷,那條水晶項鏈已經送給了伊莎貝拉。
    身旁的旅客不時瞥她,忍不住問道:你讀的什麼書?
    安宓兒微微一笑,合上書本。封皮是金黃的英文:Bible(聖經)。
    2012年7月30日定稿於宛城蝸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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