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外公在南方少見的大雪中去世了。
    那段日子，雪下得最動容了，我們這裏的人連下個毛毛細雨都心緒亂飛，滿腹惆悵，下了這麼大的雪，自然不同尋常。
    那天很多小孩子都哭了，大多都是因為要玩雪人大人不肯，外公死了，我很難過，長輩們大抵也很難過，就給了那些吵著要玩雪人的小孩一人一拳頭。媽媽抬手揉揉我的頭發，歎了口氣。我感覺到我被人一踹，趴在了地上。回頭的時候，看見那些小孩一臉幸災樂禍，再看看表哥那齜牙咧嘴格外得意的嘴臉，還有表姐莫默那副愛管不管的樣子，我便知道罪魁禍首是誰了。
    送喪的時候我哭得最厲害，不但之於對外公離世的悲傷，還有那滿腹的委屈。雪花紛紛揚揚，像有人在天空舞劍割破了雲朵，它們不高興，就掉下來了一般。我的腰上一陣火辣辣的疼，眼淚流過的地方被風刮著也很疼。走在我旁邊的表哥和莫默一直不說話，隻是表哥臉上那副常勝將軍的神情讓我相當不舒服，氣呼呼地捏緊了拳頭。在年僅5歲的我的心裏，眼淚是詩，雨是天空的詩，而雪呢，是歌，外公最喜歡的東西。所以在雪地裏不聽話，外公會不高興。
    刹那間我百感交集，但眼淚再也流不出來。
    後來莫默告訴我，那叫悲傷。它堵在我們心上，出不去，讓我們不能流出眼淚。
    那天到最後，外公下葬的那一刻，我嚎啕大哭起來，整個人哭得快虛脫了。長輩們都來勸我，他們都知道我和外公最親，都哄我，道：“還有外婆呢，小君不要哭啊。”
    那天回去後，我直接找外婆去了，她拍拍我的頭，臉上的表情讓我看不懂。她沒有說話，隻是拿了塊手帕輕輕拭去我的淚水。
    “小君，去堆雪人吧。”外婆搖搖頭，走開了。
    剛走到雪地裏，一個雪球正中我頭部，砸得我有些發暈。然後，一聲殺豬般的嚎叫想起，我一邊晃著腦袋一邊看向那邊，表哥正捂著頭慘叫，而莫默一臉孤傲地瞪著他。
    那個時候，大人們大概已經處理好了，回來後，他們在一個盤子裏洗手，是一個嚴肅的儀式，沒有人注意到這邊的事，外婆去廚房做飯了。外公在黑白的照片裏淺淺的笑著，我覺得，表哥今天做的所有事，都不符合規矩。
    但是，大人們說過一句話，人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剛想到這，我的肚子又是一陣冰涼，我看向表哥，他兩邊都在扔，一邊砸莫默一邊砸我。男生的體力都這麼好嗎？我忍耐不下去了，捂著肚子假裝胃疼蹲下。看來表哥良心還未泯滅，趕過來看我。他知道我經常胃疼的。說時遲，那時快，我用全身的力氣打向他的臉，將他打飛出去。這一拳頭包含了我對成人世界的疑惑，對外公離開的悲傷，還有被欺侮的憤怒。
    大概是因為我練過跆拳道的，力氣都控製不住，所以瘦弱的表哥倒在地上，鼻子的血流在白色的雪上，我想到的第一個詞就是“妖嬈”。
    莫默看到這快步走進屋。
    隨後，莫默帶著我的小姨，也就是表哥的媽媽趕來了，順便還有我的媽媽。小姨看到表哥的血，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走過去快速扶起他：“冽，沒事吧？”
    我抿著唇看著，大雪肆意飛舞，小姨拿著紙堵著表哥的鼻孔。媽媽走過去：“別太擔心，小孩子鬧著玩呢，不小心的吧。”然後看著我，“回去收拾你！”她的表情惡狠狠的。
    小姨抬眼似乎是看了看我，冷淡地說：“冽倒是沒關係，但是我真沒想到一個小孩子會有這麼壞的，爸明明天天教她做人的道理啊。”
    媽媽咯咯地笑著：“唉，嬌慣慣了，你別怪小君。”
    “嬌慣？嗬喲，她可不是假的嗎？不就是為了那個事兒嗎？你的齷齪心思我還不知道嗎？再說，小君知道什麼啊。”小姨冷笑一聲，站起身了。她推推莫默，“帶你弟進去。”
    小姨不是等閑之輩，這個樣子看來是要吵架了，男人全部進屋，莫默看了我一眼帶著表哥進了屋。媽媽沒有讓我離開，估計是讓我學著點。
    “你的意思是說，是大人指使的咯？”
    “哎呀，我什麼都沒說呀，你自己說出來了！”小姨像是一個被點燃的炮竹，一下子炸開了，“阿爸，你看看，你的女兒多狠心，這樣對你的外孫啊！虧你還留這麼多錢給那個安瀅君！”
    我愣住了。小姨這幅樣子，完全是潑婦罵街的典型寫照。
    “別扯上小君，大人的糾葛，小孩子為什麼扯進來？”
    “不是嗎，一個小孩子，得的錢比大人還多！好像還有什麼秘密的東西啊。”
    我呆愣著。這時的雪花不再是自上而下了，而是橫衝直撞，撲到我臉上生疼，在近黑的黃昏中顯得有一些恐怖和陰森。
    我覺得媽媽的態度真對，一臉平靜，真正的寵辱不驚，把小姨的氣焰全部壓下去。小姨撇撇嘴，沒說了，轉身走進房內。媽媽也偏頭看我，歎了口氣：“小君，沒嚇到吧？”她的語氣像大雪一樣蒼白。
    我搖頭。
    她拉著我進去了。
    外婆家吃飯共有三桌，男人一桌，女人一桌，小孩一桌。男人們的飯桌臨窗，一直在行酒令；女人們的飯桌上很安靜；小孩的飯桌上有幾個人正在搶鍍金筷子。我看向窗外，雪下得很安靜。
    “喂，知道為什麼我媽恨你媽和你嗎？”莫默坐我旁邊，忽然來了一句。
    “為什麼？”
    “因為她說你搶了她的錢，你媽修改了外公的賬本。”
    “騙人！”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而且她恨所有大人，有遺產份的都恨。”莫默相較於我，更加平靜。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人的世界好難懂，為什麼會有這種事情？
    晚上，我們小孩子單獨分了一間屋出來睡。我爭取到了靠窗的位置。我睡不著，一直睜著眼睛看著天空上的雪。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熬不住瞌睡，我閉上眼準備睡會兒，但是外麵忽然鬧起來，很嘈雜的聲音，讓人不舒服。我看不到外麵的情形，但是我聽得出他們的聲音。
    有人拍了我一下，我仰頭，是莫默。她已經穿好了衣服，正看著我。“要去看看嗎，瀅子？”她笑笑。我覺得她應該多笑笑。她笑起來很好看的。
    “睡覺吧。”我咂咂嘴，縮進被窩，沒有確定莫默走沒。過了一會兒我鑽出來，莫默已經不在屋裏了，估計去看熱鬧了吧。我看向窗外，有一瞬間我以為我們飄到了天上。是雪！雪鋪滿了整個村莊，雪已經積了那麼深，雪已經侵占了、掩蓋了一切！
    “看看吧，你媽媽又被攻擊了。”溫暖的溫度席卷全身，我扭頭，看見是莫默正把風衣披在我身上。我猶豫了一下，赤著腳和莫默走了出去。
    爭吵在一樓，我們在二樓。外麵的雪很厚。
    “喂喂喂，看看啊看看啊，這是爸的賬本，這麼多錢，除了給那個外人一部分，其他的哪去了？”小姨仿佛一個演員，肆意地叫囂著。
    媽媽淡淡一笑：“去問媽啊，誰也沒動過。”
    小姨怒了，將賬本狠狠地摔在了媽媽臉上，我愣住了。
    莫默拉起我走下樓。我們在的地方很黑，他們不會發現我們。
    我們繞過樓梯，來到一個地方——外公的靈堂。外公的牌位還在，但是放棺材的地方空了。我感覺我的靈魂有一部分陷了下去，飄著無重量的雪花。
    我們坐了下來，靜默不語。
    “今天的主角應該是外公。”莫默忽然開口，讓我猝不及防。
    “我們去看外婆好了。”我繞開話題。
    “為什麼？外公他。。。。。。”莫默還想說什麼，我已經從睡衣的兜裏拿出一對青綠色的針狀物。它們的尾部都係著一根白色的帶子。
    我緊緊握住它們，尖銳的針尖刺入皮膚，有些疼，但是還可以忍受：
    “外婆沒人陪，但是外公的話，有雪花可以陪他呢。他不孤獨。”
    莫默沒再說話。
    “姐。”我開口，我是第一次這麼注重輩分，“我現在唯一相信的，就是你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