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情殤  蝕骨之愛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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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黃的燈光遺落在屋室的各處,黑夜在窗邊凝視,仿佛一片巨大肆意的汪洋。
    垂著流蘇的床上,剝離了衣物的霍驍靜靜地躺在那裏。有兩個少年人用溫水輕手輕腳地為他擦洗著身上的凝血汙濁,沒了那些肮髒的遮蔽,顯露得越多不是肌膚,而是觸目驚心的傷口,尤其是腰上的刀傷,皮肉大開,血肉紫黑。殷老莊主俯身用手在他周身各處觸碰按壓,燈光在他側臉落下陰影,看不清楚神情。
    我佇立在不遠處,死死地盯著雙目緊閉的霍驍。
    此時此刻,我才清楚,楚瑜帶著我在崖壁上幾乎用了一日的時間才挨到了離崖底一二樓的高度,最後失手跌了下來的時候,已是日暮黃昏之時,而霍驍,摔在崖底,已經一日了。
    霍驍沒有九頭六臂,他再強大也隻是凡人。霍驍他縱然是人們口中的天之驕子,可在生死之前,老天爺也不會格外垂簾他。
    我沒辦法呼吸,隻是渾身的顫栗,不知是冷還是怕。
    終於,殷老莊主緩緩轉過了身,蒼老平靜的眼睛沒有波瀾。
    “殷老?”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他還有一口氣……”殷老莊主歎了口氣,道:“真是命硬。”
    我幾乎狂喜地捂著自己的心口,幾步就要走向霍驍的床沿。
    “準備後事吧,挨不過今晚的。”
    殷老莊主在我就要越過他的時候,握住了我前進的肩膀,淡淡地這樣說道。
    “噔——”窗外響起了莊內的更響,一聲接著一聲,標識著最深的子夜來臨。
    “他若是有家人,便速速傳於他們知曉罷,免得一時半刻下不了葬,反而誤了他。”殷老莊主鬆開我的肩膀,拍了拍。
    抽搐似地在腔子裏劇烈跳動的心髒火辣辣地作疼。
    “什……什麼?”我發現自己忽然間根本聽不懂剛才聽到的話。
    “失血過多,身上的骨頭斷了七七八八,五髒六腑不用說也都廢了,不過手手腳腳都還原處倒是奇事一樁,可見從前是個極健壯的底子了。”殷老莊主的聲音波平如鏡,無半分同情,無半分冷漠。
    我搖了搖頭,低低地說道:“不可能。”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我幾下抓住殷老莊主的衣擺,抬起頭,慌亂地搖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您是和爺爺一樣的神醫!一定有辦法救他的!”
    “孩子,你也是醫者,可自行驗查一番,便知老夫所言的虛實了。”殷老莊主冷靜地看著我。
    “我……我的醫道怎能和您比,我……我看不出來的!”我一口咬定地說道。“您再仔細看看!殷老!您再仔細看看霍驍!說不定……說不定!”
    殷老莊主無奈地看著我,神色無甚波瀾,他緩緩道:“他那身筋骨肺腑縱是摔得更糟些,老夫都有法子叫它們回至先時候的光景,可是……”殷老莊主俯下一點身,摸了摸我的頭,道:“他的命,沒有了,接好了那身骨頭,也沒用了。”
    “不會的不會的……”我不放棄地揪著殷老莊主的衣擺,沒有表情地抬頭呢喃。
    “孩子,他是人,沒有人從那山崖上摔下,可以活下來。他能挨到現在,已是天可憐見,讓你們再見最後一麵。”殷老莊主默默地望了一眼此刻僵硬而青灰的霍驍,道:“趁他魂魄尚未離身,你去看看他吧。”
    屋內燭火持續的燃燒,細長的燭焰正跳動著,金黃的火焰彷彿花朵般綻放著,焰心卻是妖異的藍紫色。將屋內的物事擺設化作黑影,全部張牙舞爪地映在了床內的帷帳上。
    我顫顫巍巍地轉向霍驍的床沿,那兩個結束了擦洗的少年,彼此對視了一眼,為霍驍蓋上了一床蔽體的被子,然後拿著水盆悄悄地退下。
    我慢慢地握住霍驍的手,那手指不自然的曲著,冷冷地有些發硬。我皺著眉,執拗地將其一根根擺回原先的模樣。吸了吸鼻子,我伸手去觸碰霍驍的胸膛,厚實的肌肉盡管麵目全非卻還保持著完美的形狀,隻是卻平靜得嚇人,沒有任何一絲起伏。
    我飛身撲了過去,一把捧住了霍驍的臉龐,小心翼翼地拍打著,想叫他的名字,可是喉間哽咽著,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話來。
    不停搖晃的燭心,那逐漸拉長的詭譎藍焰中,一一映照出記憶中他的所有表情所有言語。
    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可以在龐大蒼白的葬禮上第一個發現我,他可以在腥風血雨的疆場為我寫下一封又一封信箋,他可以遮風擋雨地一直站在我的身邊。
    仿佛就在眼前,他分明從宣州的戰場上騎著扶搖趕來了殷都,他放棄了他的信仰和他的家人,他說他隻要我一個點頭。
    火焰突然小了,室內也跟著陰幽起來,牆上眾多張牙舞爪的影子消失了,霍驍青灰的麵龐更加陰沉了一些。
    “霍驍……我知道你什麼都不怕……”我傾過去,用臉貼著他冰涼的麵頰,道:“可是我怕,你千萬……別……嚇我!”我比哭還難聽地笑了幾聲。
    刀削的麵容死氣沉沉,毫無生息,時間過去一刻,他的模樣就好像死去一點,我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想再看下去,可是卻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而房間裏的所有陰影都似乎在朝霍驍的身軀襲去,幾乎要將他淹沒。
    不安而不信地喘著氣,我下意識地使出一點勁兒,推了推霍驍的腦袋,晃蕩著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霍驍!你快起來!”
    頭顱微微地偏離了一點,灰色的唇邊溢出了一道凝得粘稠的血痕,冷森森地閃著光澤。
    一陣激烈的痛楚從全身各處尖銳地爆發出來,窗外的子夜裏傳來一陣陣宛如魍魎哀唳的風聲,仿佛是夜晚淒涼的笑。
    “佑熙……”歎息一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一雙手臂拉著我,將我慢慢轉了過去。楚瑜直直地望著我,身上已換了幹淨的衣物,從領口的地方望去,可以看見裏麵交疊的紗布。
    “霍驍死了。”
    “他沒有!”我被淩遲了一般地渾身一震,憤怒地瞪著他,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後退到了剛才的地方,往床沿上一坐,我扭身去看霍驍,伸手替他拭了拭嘴角的殘血,我放低了聲音,道:“他還沒有……”
    楚瑜重新抓住我的手腕,猛地將我從床間拉了起來,含怒地說道:“還沒有什麼?還沒有死透對不對!”
    “你滾!你馬上滾!”我咬牙切齒地用目光剜他。
    楚瑜的目光淒然地一閃,他冷笑一聲,道:“我素知自己在你心裏是沒分量的,物盡其用後,就要眼不見為淨了,是麼?”
    我一怔,困難地喘著氣,全身上下是狂湧而上的痛楚,我用手捂著自己的嘴,防止那一聲重似一聲絕望的喘息泄露人前。
    楚瑜一言不發地轉過了身去,肩膀微微起伏,似乎也在艱難地呼吸著。
    我捧著自己沉重的腦袋步子漂浮地跌坐在床沿,亂七八糟地掃視了一下屋內,我鼓起勇氣抬起了自己的手。
    輕輕地搭在霍驍的手腕脈息處片刻,我伸手以指貼在了霍驍的脖頸,往上翻開了閉緊的眸珠,我繼而又用雙手在他身體各處拂過。
    有一把刀在一寸一寸地刮過心髒,隨著每一個動作放出一灘濃血來。
    我顫抖地閉上眼睛,雙手還停在霍驍平靜而冰涼的胸膛上,我任憑自己被巨大的痛苦吞沒。心中有一個念頭破土而出,我或許再也走不出這一夜了。
    “這位公子可知這死者的家屬親舊所在啊?”
    “……晚輩知曉。”
    “快去通報請來罷,此人天一亮就冷透了,如今天氣漸暖,屍身是經不起久放的。”
    “……晚輩明白,即刻便去請……”
    “公子,你身上的傷也是去了半條命了,你說出個落址來,老夫遣了莊裏的孩子去傳報便可,公子就莫要勞動了。”
    “晚輩無妨……隻一件……還請殷老莊主千萬看住……他……,別由著他犯傻。”
    “……佑熙也是老夫看著長大,這個,自然看顧周全。”
    “如此,晚輩就放心了……事不宜遲,晚輩這就進城去了……”
    “唉,老夫讓忍冬和商陸跟著一同去罷……也好有個照應不是……”
    “……”
    耳邊的對話輕言輕語漸漸聽得不甚明白起來。
    我虛脫了一般看著霍驍的臉,一遍又一遍地輕撫著。
    每一道輪廓,每一處起伏,每一次因為愉悅不滿憤怒心疼而做出的所有表情。每一個擁抱,每一個親吻,每一個炙熱交織的夜晚。
    所有的所有,都編織成一個完整的霍驍,有心跳,有呼吸,有溫度的霍驍。
    他似乎就在那龐大的回憶深處看著我,冰魄的黑眸,轉眼就化作明媚的溫柔。那麼生動,那麼迷人,那麼珍貴。
    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力地伸出手,心中除了分離的恐懼再無其它。
    不要離開……不要離開我啊……
    霍驍一點點地在後退,一點點地在消逝,無數回憶的碎片猶如流星般地堆砌在了他的麵前,他在轉身,他在死去……
    那殘留的笑影化作眼前一片濕熱的模糊,慢慢地綴在了眼角,吹花了視線。
    我無聲地嘶喊著,乞求著,而無數股力量卻纏繞在我的周身各處無情地將我拖向窗內的世界。我掙紮著,抗拒著,卻無力回天。
    ……別走……別留下我……
    睜大了眼睛,流著似血的淚水,眼睜睜地看著霍驍的最後一點幻影被零星的光點填滿,最後化作窗外濃黑若海的夜。
    “啊——————”
    抑製不住的淚水從麵頰上滾落,猶如一道道深刻灼熱的傷口。
    從黑夜中扭曲而出的,究竟是誰的哭聲。從黑暗中呼嘯而來的厲風,究竟是誰遲遲不離的呼喚。
    黑沉沉的夜裏,那不斷延長的尖銳尾音,聽來沙啞而又淒厲,彷彿是著了魔的悚悚鬼哭,令人鑽心鑿骨。
    “有辦法……有辦法……”淩亂而瘋狂的聲音。
    殷老莊主扶著我劇烈搖晃的身體,皺眉歎氣,道:“孩子,你累了,不要再說傻話了。”
    “不是的,真的有辦法……”我抬起血紅發狂的眼睛,一把握住殷老莊主的手,再次跪地,道:“絕世三本……絕世三本……”
    殷老莊主仿若瞬間靜止了一般地看著我。
    “玄蒙十三針……玄蒙十三針……”我像是瀕臨淹沒的人,抓著求生的稻葉一般,吐出的字字帶著血淚的聲音。
    “使全了十三針,以人血作引,可以逆天轉命,哪怕閻羅殿裏走一遭的人都能招魂而歸,起死回生。”
    殷老莊主一把推開我,背過身去,寒聲道:“這是邪中之邪的上古秘術,從未有人試過,不過是虛話而已。”
    “試一試!”我跪著移動,身體顫抖幾乎抽搐,再次來到殷老莊主的跟前,我不放棄地抓住他的衣擺,“求殷老拿出德淵秘經,讓佑熙一試!”
    殷老莊主鋒利而渺遠地看著我,雪白的須發一時間被窗外湧入的夜風吹得狂躁起來,“你……已知曉了沁桓秘經?”
    我默默地抬起頭,篤定點頭,道:“沁桓山莊的莊主,是我在禦醫殿中的上首,他領我至門下,從第一日教的醫道,便是……沁桓秘經。”
    一片寂靜的室內,隻剩下窗外的風聲呼然淒涼。
    “孩子,老夫可以給你德淵秘經,但是那個施針之人要放血作引,吸染至陰鬼氣,是要折壽的。”殷老莊主淡笑道:“老夫沒有那命數來試。”
    “讓我來!我來放血作引,我來施針救他!”我急切而懇切地求道。
    殷老莊主深深地皺起眉頭,他溫熱的手掌覆上了我濕冷的麵頰,滄然道:“孩子……此舉若敗,他死你亡。若成……此生陌路。”手掌輕拍臉頰,“你可想好了。”
    我滾下最後一道淚,然後抬手拭去。
    抬起頭,我毅然決然道:
    “此舉……隻許成不許敗,我要他活,我要他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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