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亂  夜來襲香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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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正元殿的西南宮室。
    雙層繁複的閣樓平日裏本是一派靜好,現下卻被痛吟和哀歎所占據。
    滿眼的傷患,或立或坐,或躺或倚,齜牙咧嘴者有之,抵死強忍者有之,兩眼一翻者亦有之。
    我將滿滿一盆血水端到一邊的一棵精致的花樹下一倒,騰騰的熱氣裏還冒著腥味,我甩了甩盆子,用另一隻手將臉上的蒙巾拉了拉。然後走向一旁的水井,提了一桶水上來,將其倒入盆中,待我正準備拿起盆子往樓中走時,身後卻傳來急呼。
    “喂!你!快過來!”
    緊接著,便是淩亂的跑步聲,我剛一回頭,就看見一個滿臉漲紅的高個子將士將我的胳膊一拉,往一邊生生拽去。我手中端著的盆子,刹那間將大半的清水灑了出去。
    我被他拉得一刻掙紮都沒來得及施展,便又兀地停下,這時,我才看清一個年紀輕一些的將士已經昏倒在一處廊間,臉色煞白。
    “快瞧瞧我弟弟他如何了?!”高個子將士甚是著急,手上不禁更加用力。
    我點頭,蹲下身去,快速地查了瞳孔,探了鼻息,又細細地切過脈之後,便立刻從腰間的針囊裏取出銀針,分毫不差地紮在了他脖頸的幾處xue道,細細地揉進,緩緩地提拉。不多時,年輕的將士便皺起了眉心,口中囔囔的念了一句什麼。
    我身邊的高個子將士又驚又喜,連忙抓住他的肩膀,試探地喊道:“年豐!年豐!”
    我將銀針取出,然後從針囊的小兜裏取出一包藥粉,拆開後倒了一小半,喂進他嘴裏。那高個子將士立刻衝到一旁取來了一個水囊,小心翼翼地將藥粉撥進那年輕將士的口中,然後順了些水下去。
    那叫年豐的將士半闔著嘴,也受不進多少水,又從口角流了些許出來。好一會兒,喉間才上下翻動了幾下,又喝了幾口水後,竟果然醒了,隻是仍不甚清醒,眼珠子僅僅微轉,看了看四周,半晌,才含糊地應了一聲。
    “他身上有傷,方才定是痛厥過去了。”高個子將士不忍地說道。
    我聞言,便去解那年豐的軍甲,我畢竟不通這些甲胄的穿戴,一時半會隻是才那亂摸,年豐不適地哼了一聲,他哥哥便立刻幫我將他的甲衣除下。褪下軍甲之後,暗紅的內襯也看不出個大概,隻是露出裏衣才發現,血水已經浸染了整片胸膛,濕答答地粘在前胸。
    我不敢猶豫,小心地去剝那層血衣,年豐頓時眉心大皺,但牙關咬得死死的。
    “年豐,你忍忍。”高個子將士在一旁略顯焦灼。
    待我將他的裏衣也拉開之後,又用隨身帶著的小剪絞開了舊纏的血帶,高個子的將士小心地扶著自家兄弟的上身,表情嚴肅。我用清水將整個創麵的殘血都清理之後,又從袖間取出早已燙過火的小刀將一些死血和腐皮割去,動作間,那年豐臉色更白,疼得微有抗拒,讓我幾次難以下刀。
    高個子將士見此,又急又氣,抱著他,便罵道:“不爭氣的東西!這點疼便不堪至此!若是像霍左將軍那般剜肉放血,你豈不是要死過去!”
    那年豐意識漸明,聽見這番話,索xing狠狠地閉上了眼睛,隻是卻真的再也不動了。
    這樣一來,傷口便整理得快了許多,細細地塗上了混有蜂漿的膏藥之後,我從另一隻袖口裏拿出白紗,在高個子將士的協助下,將傷口不鬆不緊的包紮妥當。
    那年豐此刻已然清楚了許多,隻是臉色仍是不好,他看向我,低低地說了一句:“有勞。”
    “是啊,小兄弟,有勞了!”高個子將士也朝我抱拳說道。
    我擺了擺手,開始低頭整理地上的囊包。
    “你放心,他這疼在創處,便也無礙。方才的藥粉,半個時辰之後再服餘下的。”我本想提醒他最好少動,不過想了想,還是說:“好生坐會兒吧。”
    那高個子將士正想說什麼,卻發現閣樓裏一陣騷動。
    我們都抬頭看過去,隻見三三兩兩的將士抬著一副又一副裹著白布的屍體從樓中走了出來。
    樓前的院內本還有些嘈雜,一時間卻忽然靜了下來。
    夜裏,一張張麵孔都換上了別樣的神色,隻是眼中卻閃著不約而同的光澤。
    明月光,梅花香,壯士何日歸故鄉。
    我看了看身旁不曾挪動目光的兄弟倆,發現他們的神情一如被冬雨淋濕了一般的低落,恍然。每一個細微的神色轉換間,都會升起一種難以言狀的決絕。我重新看向門口絡繹不絕被抬出去的屍身,忍不住將身體挺直些。
    他們在此闔目,雖看不見最終的戰果,心有不安,但有戰友弟兄為其送行,卻也不枉死前一拚。隻是那殿外宮門廊道上的一條條人命,曝屍已久,卻未能收斂,也不知能否等到守得雲開的一刻,有人能幫他們收屍,準其入土為安。
    我過去時常感歎戰爭的殘忍,如今才明白,始作俑者的都是權術,一顆麻木不仁的心,尤其值得抨擊。
    “你們在做什麼?!”
    一聲驚恐的喝聲不可置信地在不遠處的進口響起。
    所有人都朝出聲的地方望去。
    一個少女披著有些淩亂的披風跑了進來,指著一副副裹布的屍身,頓時就紅了眼圈,她沙啞道:“你們!你們!要將我爹爹哥哥送去哪裏?!”
    那幾個抬屍的將士均有些為難地停下了腳步,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放下!放下!我要見爹爹!我要見哥哥!”袁嬰的聲音忽地走低,透出哽咽來。
    “袁六小姐,袁將軍和袁都統已送至爐房了。”為首的一個年長的將士越前一步,說道。
    袁嬰眼中愈加泛紅,她顫抖著嗓子,不甘地問:“爐房?我不懂什麼爐房?我就是要見他們!”
    年長的將士略一猶豫,道:“袁六小姐,爐房乃是焚屍之所,卻才二位已……”
    “大膽!!”痛苦得有些尖利的喊叫,袁嬰渾身都在發抖,眼眸大瞪,透著凶狠,可是眼角間已經唰地掛下了幾道淚痕,但她仍舊挺著胸膛說道:“家父家兄乃是朝中重臣,上有殷主隆恩,下有祖宗蔭庇,你們怎敢唐突他們……他們的……”袁嬰顫顫巍巍地看著那個將士,嘴唇被咬住,再也說不下去。
    那個年長的將士臉色一黯,長歎了一口氣,最終說道:“袁將軍有令,倘若不幸殞命,便是護主不力,無顏入土殷地,唯有揚灰遍野方能一贖罪孽。袁都統也是如此,他道為人子息,理應常侍君父跟前,不能讓袁將軍……”
    “你騙人!你騙人!你騙人!”袁嬰怒罵道,秀致的小臉紅漲不已,交織著淚痕。“將我爹爹哥哥……還給我!”
    年長的將士低下頭,似乎已不知說什麼了。
    周圍一如剛才的寂靜,隻是這裏麵,又多了許多其他的東西。
    夜風liu淌,點過幾片開始泛黃的樹葉,滑過幾片開始萎縮的花朵,最後刮過每一個人的麵龐,鐫刻下此刻的疼痛。
    “哥,我若先走一步,便也別留下這身皮囊了。”身邊的人,低低地這樣說道。
    我微微偏頭,看見的是高個子將士無言凝眉的表情。
    “國將不國,我寧做孤魂,也不入這方賊人霸占的地。”那年豐虛弱的臉上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
    那高個子將士的聲音裏有明顯的壓抑,他輕聲道:“國亡不了,你,也死不了。”
    “哥,我隻盼著,能再見娘一麵才好呢。”剛才堅定的聲音裏又出現了一絲輕柔,一絲顫抖。
    “等此劫過了,咱們就能回去了。”這是安慰,卻也不像是安慰,仿佛明誌。
    我拉了拉臉上的蒙巾,將收拾好的包囊重新放回腰間,端起又染上了血紅的一盆水,站了起來。
    末了,我朝他們兄弟兩個點了點頭,道一句:“小心身體。”
    他們也朝我頷首致意,然後望了望彼此,默默地將視線放到了很遠的地方。
    庭院中央響起了斷斷續續的哭聲,我端著那盆血水,靜靜地繞過一堆又一堆靠在一起低著頭的傷兵,將那盆血水往剛才那棵樹下一倒之後,便想走向樓閣之內。
    剛要邁出步子,便又忍不住看向那個坐在地上,啜泣不已的少女。
    本是驕傲得如同男孩子般的少女,愛跑馬,愛冒險,會向一個陌生人自信地微笑,會向一個陌生人爽快地伸出手,卻在此刻,哭得沒了一點分寸,脆落地就像迷路的孩子一般傷心。他的父兄若還在,一定會想上前好好地抱著她寬慰的。
    一條墨色的披風呼啦一聲就覆上了她不斷顫抖的肩膀,她似乎有些不解,淚光閃爍的大眼睛茫然地向上望去。
    那一瞬,她忽地滑下一滴淚來,原本緊緊攥成拳頭的手不經意地鬆開,輕輕地撫上了那條披風,她看著掌下深沉的顏色,又抬頭看向頭頂深沉的男子,張著嘴猶豫著說不出話來。
    “起來吧。”醇冷的嗓音。
    袁嬰像是著了魔一般地盯著那個男人,眼睛裏的濕潤更像是泛起的光彩,她於是緩緩地站起來。
    “回去吧。”霍驍再一次開口。
    袁嬰微微頷首,用手局促地擦著臉頰。
    霍驍轉過一點身體,忽然間就看不見臉龐了,不知道他說了什麼。袁嬰便拉緊了那條墨色的披風,低下頭去,默默地跟著他走出了這方庭院。那條披風很大很長,袁嬰幾乎拖了一大段在地上,因為,那是霍驍的披風,是去年,我送給他的披風。
    花樹下,水井旁,我用力地將眼睛移向別處。
    “呼。”
    一點涼絲絲的感覺滑過脖頸,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抓。隻是剛一抬手,手腕處便一緊,緊接著,一股力道猛的將我拉向了繁茂的花樹之後,“嘩啦”一下,所有植物柔軟龐大的枝葉便將我淹沒在了一方比夜色更黑的空間裏。
    “是我。”清澈的冷音。
    我渾身一緊,連忙要起身躲避,卻被一雙手臂從後麵桎梏回一方胸懷間。
    溫熱的氣息從脖頸而來,緩緩地繞到了臉頰旁。
    “你該謝我。”慣有的戲謔之音用最熟悉的方式響在耳畔。
    我一要動,他便摟得我更緊,耳邊依舊是他近在咫尺的聲音:“倘若我給袁老頭子的那一刀,輕上一分一毫,老頭子一定能在咽氣前把那小丫頭許給霍驍。”
    “你和霍驍談完了?”我不理會,徑自問他。
    他“嗯”了一下,將腦袋往我一側的頸窩裏靠。
    “那你怎麼還敢留在這裏。”我索xing一動不動地問他。
    “想你了。”楚瑜含糊地在我的肌膚上噴塗著熱熱的氣息。
    我當下又要抗拒掙紮,可是,楚瑜卻用一股令我差點叫喊的力道箍住我的腰身,狠狠地往他自己身上一帶,用極低的聲音問道:“我留在這裏,就是要見你,然後,等你求我。”
    我忽然全身一滯,回轉過頭,看向身後的楚瑜。
    枝繁葉茂間俊邪的麵容猶如暗黑故事裏的惡魔,他勾著一抹如此異豔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沉甸甸的篤定。
    “我……為什麼要求你。”
    楚瑜的臉孔一寸寸地逼近,彼此的間隙猛地縮小。
    “因為,我是嚴王的心腹,我知道太多霍驍都不知道的事。也隻有我,能幫你把化解心事。”
    楚瑜用手撫上我的胸襟,然後一個低頭,便咬住了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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