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亂  殷都城門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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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環冷澈,沁人的光。
    我聽見自己說:“今夜,烏衣間可來過人?”
    漆紫的夜幕包裹著那輪嬌美的月,若即若離地逼近,又怯生生地遠離。
    身材矮小的男人半垂著頭,幹瘦的臉上沒有表情,嗓音平靜:“回禦保,沒有。”
    “那遺子去了哪裏?”
    那個男人依舊從容地回答:“已焚,揚灰。”
    悄寂的夜,我懷抱著一個深黑的繈褓,層層的布帛之下毫無聲息,我低低地說:“很好。”說著,我將一袋素色的荷帶緩緩地放到他手裏。
    “記住你說的話,對你,百利而無一害。”我平靜地告訴他。
    “小的明白。”男人將身體壓得更低。
    漆黑的雲幕漸漸壓境而來,俯瞰著整個人間,黑暗裏,寧靜中,萬事皆有可能,咯咯冷笑的,是看穿一切的命運之輪。
    真黑,睜大了眼睛也看不清四周。
    九曲十八彎的路徑,冷清肅穆的簷角,烏衣間的設計,絕對符合它的工作xing質。
    我忍不住瞟了一眼懷中之物,隱隱看見一團比夜更加深的顏色,便覺得連手指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我加快了腳步,因為雙眼已經漸漸適應了深暗的光線,所以幾乎是競走似地朝烏衣間外的宮道走去。冗長的石道不經過四門的任何一個,乃是直接通往殷都城外近郊的一處隱蔽的通道。殷朝的先祖認為,從烏衣間出來的,都是不被認可的生命,那麼就不能讓其煞氣衝撞了四門的風水。
    這個極度自大的規矩,今時今日,幫了大忙。
    一輛青色的馬車靜靜地停在宮道的一側,前麵的頂角上懸著精致的小燈籠,閃著昏昏的光,遠看像是眨巴著睡眼的怪獸,我抱緊了懷中的繈褓,然後飛奔過去。
    傅巒很是時候地掀開門簾,沉著神色地將我拉了上來。
    馬車內沒有燈盞,隻是借著簾外的光,我飛快地拉開深黑色的繈褓,看見了一張幼小的麵龐,和不堪一擊的小小身體。
    我慶幸光線不佳,我可以不用看見被自己藥“死”後的孩子,那青灰發白的臉色。那是我花了一夜配置的藥粉,用來假死的藥粉,但是,麵對一個嬰孩,它的成分和用量著實讓我絞盡了腦汁。
    傅巒從腰間取出一隻純白的藥瓶,頂開扣住後,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迅速地取針深深淺淺地紮過荒齊八脈,捏住孩子頸後的一道命門,點了點頭,然後警告自己忽略指尖之下一片冰冷的皮肉。
    傅巒將備好的細小竹管微微地頂開已經僵硬的口舌,隨後將瓶中的東西飲含在口中,對著竹管的另一端,慢慢地吹過去……
    月光一步步走過大殷的每一個角落,為黑暗中的事物鍍上了光輝,可滌蕩過後的世界依舊那麼可怕,這就是不可抗拒的人間。
    “傅大哥配的藥,我放心的很,可是,孩子這麼小,隻怕經受不住啊。”我抱著那麵色依舊死灰的嬰孩,擔憂道。
    “要保住xing命,必是得作出犧牲方可。”傅巒一麵搭著嬰孩的脈門,一麵揉按著他的胸腹,冷然道。
    “若是細心調理,應該……”
    傅巒冷冷地打斷:“能逃過這一劫再說吧。”
    我重新看回懷中的嬰孩,記得他第一次被乳娘抱到眼前,微睜的眼睛,蜷縮的小身體,粉紅的小舌頭悄悄地探出薄薄的兩瓣嘴唇,發出嗚嗚的聲響……那是個極可愛的孩子。
    “嚶……”微弱地像是掐著脖子呻吟的貓叫。
    我心中大震,飛快地看了一眼傅巒,而傅巒則繼續手中的動作,眼中是不變的沉著。
    “嘎……”微響的嘔聲從嬰孩的喉間飛出,類似泡沫的穢物從那張小小的口中溢出了些許。
    我拿出錦帕,輕輕拭去。
    “待會兒,他若大哭出聲,便是沒事了。”
    “大約是什麼時候?”
    “快的一盞茶,慢的要一個時辰。看他的脈息,恐怕沒半個時辰哭不了。”
    而不等我反應,傅巒一下子就從我手裏搶過嬰孩,他兩隻手抓住孩子的兩隻腳踝,就這樣猛地將赤身的嬰孩倒掛著提了起來,半舉在車廂內……
    “傅大哥?!……”我瞪大眼睛,壓住脫口而出的驚呼。
    亙古不變的夜,一如既往的月。
    寂靜的殷都城裏,飛馳的馬車,碾壓出滾滾塵土,掩下了聒噪的細微的聲響。
    殷都城外,蟬鳴聲四起。
    我立在車前,細細地用濕濡的帕子拭去嬰孩剛才流滿全頰的穢物。
    傅巒環胸靠在馬架上,“淼妃如何打算?”
    “淼妃打算將他送回吐蕃去。”
    傅巒不做點評,然後仰著頭,閑閑地說:“那你我在此還要等多久。”
    “淼妃的人會在子時來此,若是子時不至,便即刻回去,毋須再等。淼妃會另派人擇時會麵。”
    “那麼,咱們回去吧。”傅巒直起身體,淡淡地說。
    那一刻,子時已過。
    我皺眉,看了一眼已經開始緩緩呼吸的嬰孩,猶豫了片刻,點點頭。
    “淼妃給了什麼信物,讓你進城?”
    “是慶烏宮的雲符,守城的問起,隻說我們是出城采辦滋補藥材的宮人。”
    “還真是拖了兵戰的福,日夜開城候軍報,若是往日,天王老子都休想此刻進城了。”傅巒不冷不熱地嘲諷了一句。
    我歎了口氣,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
    “咱們走吧,免得被巡衛發現,抓到什麼把柄。”我勸道。
    傅巒白了我一眼,低聲道:“現在倒怕上了。”然後,他走過來,要替我抱過嬰孩,讓我先行上車。
    就在這時,從遠處傳來了騷動,由遠及近,火光點點,馬蹄陣陣,殷色燙金的軍旗獵獵。我定睛望去,發現是一支騎馬的軍隊正朝城門方向奔去。
    “說什麼來什麼。”傅巒跟著我看了一眼,嘀咕道。然後催促道:“別看了,快上去吧。”
    “那支旗,是將臣才配的。”我有些茫然地喃喃。
    派出去帶兵作戰的將臣總共隻有四名,我帶著四分之一的僥幸,做著有些荒唐的猜測。
    傅巒的聲音已經染上了慍怒,他道:“你現在上車,說不定還能受一臉那隻軍隊進城的塵土。再發愣,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我竟然真的點頭稱是,然後抱著孩子就搖搖晃晃地跨上了馬車,害得傅巒又在車中說了一頓。
    驅車趕到城門的時候,發現那隻軍隊並未順利進城,而是正在和守城周旋。我和傅巒的馬車也不得不停了下來。
    我拉起門簾,將孩子交給傅巒抱著。豎起耳朵仔細聽著,發現那幾個城守正義正嚴詞的說著什麼,大意似乎是沒有軍報的軍隊,假如沒有皇上的召回,是不得進城的。那個城守硬得跟什麼是的,要帶頭說話的那個帶著軍隊等到明日,等守衛將此事傳報給皇上,再做裁決。中心思想再簡單不過,這一大隊的人非留在城外過夜不可。
    領頭說話的那個嗓門極大,我遠遠地看了一眼,發現隻是一個副隨。我將目光一轉,發現了一輛馬車在軍隊中央停著,心下尋思,難道將軍坐在裏麵。
    我一下子又非常失望,霍驍的副隨我怎麼會不認得,而且,依霍驍的作風,就是還剩一口氣,都要騎馬帶甲的。
    我和坐在車頭駕車的小冬瓜耳語道:“驅上去,咱們也要進城。”
    小冬瓜點頭,立刻就架起長韁,喝馬拉車。
    不消片刻,馬車果然又停了下來,簾外傳來守衛非常警惕的聲音。
    我聽見小冬瓜很淡然地回答:“軍爺,咱們是慶烏宮的人,這是雲符。娘娘差人出來采辦。”小冬瓜甚至笑了笑,再然後似乎是遞了雲符。
    又是片刻之後。
    “慶烏宮人——進城——”簾外的呼聲很長,是放行的意思。
    我在車中滿意地笑了笑,心想,回去要好好獎勵小冬瓜,這小子不愧是我林家的人。
    “嗚嗚……哇哇!”就在這時,那原本一直很安靜的小皇子突然被刺激了什麼似的哇哇大哭起來。
    我和傅巒都一驚,一時間方寸大亂。這……
    “什麼聲音!!”簾外的聲音突然驚訝起來,緊接著便是凶狠地嗓音:“車中的人!都出來!”
    我和傅巒對視一眼,臉色都十分難看。
    我隨便從馬車中找出一條我平日裏在驅車睡覺時候蓋的薄毯,扔給傅巒,示意他為小皇子換下那條黑色的繈褓。然後,我做了個深呼吸,緩緩地推開木門,再緩緩地掀開門簾,探出了半個身子,看向那個一臉橫肉的守衛。
    此刻的殷都城門,還真是熱鬧非凡,幾個守衛拿著長戈對準自家的馬車,城頭上站滿了夜守的衛兵。而一側,一隻軍隊的男人都一本正經地看向這裏,我這才發現,自家的馬車正緊緊挨著軍中的馬車並立。
    我清了清嗓子,道:“軍爺莫怪,車中還有個孩子。”
    那個高高胖胖的問話守衛衝我眨了眨眼睛,然後揉了揉,又眨了眨眼睛。
    我微笑,道:“我是宮中的禦保,林佑熙。此番是奉淼妃娘娘的命令,和皇上的特許,尋些奇珍藥品,為淼妃娘娘養身的。勞煩軍爺放個行才是。”
    “林……禦保……林禦保?!”那個守衛微微詫異,不過很快晃神,用繃得緊緊的聲音問:“怎麼還帶著孩子?”
    我又笑,放低了聲響:“這便是奇珍……”然後朝他勾了勾手指,那守衛竟然真的乖乖走了過來,我看著他,用低不可聞的聲音,道:“軍爺想必不知,醫行裏,有藥人一說。”
    那守衛猛地一怔,瞪大眼睛望我。
    我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刻意嚴肅道:“事關機密,還望軍爺莫問得太細。就算軍爺不信我說的話,這雲符總不會是假的。”
    “是是是……”守衛滿口答應。然後正了正神色,做了個手勢,那幾個拿長戈對準馬車的守衛便撤下了。
    緊接著,剛才那句“慶烏宮人——進城——”又高高地響了起來。
    “林禦保,得罪!”那守衛向我抱拳。
    “不妨。”我的笑容十分友好,孜孜不倦地塑造著自己謙謙君子的形象。
    就在我慶幸地要退回車中的時候,一旁始終寂靜的馬車,突然被一隻大手掀起了窗簾,一張英挺的臉孔微微探了出來。
    我一看,立馬一愣,隨即笑了笑,朝他頷首示意。
    那男人也同樣微笑。
    我便笑著對那個尚未退開的守衛說道:“今晚,你得罪我事小,得罪了裴右將軍事大。”
    那守衛倒是不卑不亢,衝裴語恒抱拳致禮:“卑職奉命行事,裴右將軍海涵。”
    裴語恒淡淡地說道:“萬事以禮為先,本將軍怎會不知。”隨後,裴語恒轉頭對我說:“林禦保倒會陷害本將。”
    我笑著搖頭,道:“不敢。”然後看了看他的臉色,道:“裴右將軍可是身體不適。”
    裴語恒目光頓了頓,然後笑稱:“林禦保好眼力。”
    “看您不得不坐車,便猜也猜到了。”我回答。
    這時候,傅巒突然在我腰上捏了一把,我一下子吃疼,險些叫出聲來。即刻想到自己不宜久留,便匆匆和裴語恒告了別。
    論職位,裴語恒在我之上,於是,我便等著他放下窗簾,退進去之後,自己再退進去。
    簾角輕輕地垂下,沒由來的一陣風吹起了一方簾角,露出車中的另一個人的半張麵孔。
    而就是那匆匆一瞥間,我被一種仿佛錯覺般的震驚包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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