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亂  一江春水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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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殷的四月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都不像今年這般人心惶惶。
    上天有意要給這個屹立了數百年的國度一些挑戰,還是內憂外患的挑戰。
    殷都的西南發生地震,進而引起大火,一處由開國君主建立專為供奉“願神”的古老殿宇被毀於一旦。這樣一個讓許多善男信女崩潰的訊息似乎在隱隱預示著什麼,一處為大殷的建立而應運而生,幾乎和大殷的國運同年的古殿就這樣被天災摧毀。這在古代,實在是一個非常令人想得非非抑或非得想想的事情。
    但是想得太多有時也不是什麼好事,我個人就是一個鐵證,而今,另外一個更加血淋淋的鐵證前赴後繼的程度則更令人心悅誠服。
    五月初,年邁的太皇太後終於不堪重負地暈倒在鳳址寢宮裏,隻挨了一夜,便晏駕而去。那一天,飛花點翠,春深。
    而就是在那一天,深宮中昏迷的皇上“蘇醒”了。
    整座殷都瞬間為之震蕩,蒼天在這一夜裏被歌頌了無數遍。
    這個消息傳到前線的時候,換來了開戰以來的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完勝。
    於是,我心驚膽戰地受到了禦醫殿乃是整座皇宮的“萬眾敬仰”。
    剛剛“蘇醒”的殷容睿仍舊是“虛弱”的,作為禦保的我,依然得日日不離地守在皇上的病榻前,以備不測。
    而“虛弱”的殷容睿則不顧“病體”,“掙紮”著起來料理皇祖母的後事,以及經手積壓已久的軍國大事……
    當涉及到前線打仗的大殷軍隊糧草岌岌可危的問題,則將大殷一個致命的隱患徹底地暴露了出來。
    先帝德宗除了喜好男色的缺點(雖然在這個朝代這也不算太大的缺點)之外,從嚴格的目光來看仍舊可以說是一位明君,他對鞏固大殷王朝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而他在延續盛世的同時,卻也留下了許多不可避免的後遺症,例如:吏治腐敗,稅收短缺,國庫空虛。
    在殷容睿拖著“病體”仍舊不辭辛勞的調查下,發現曆年戶部庫銀虧空多達數百萬兩,以致於眼下,國庫的儲銀僅剩八百萬兩,和賬目上的數據大相徑庭,虧空的數字大得驚人。
    堂堂的大殷帝國,此刻看來實在讓人憂心忡忡,看似強盛無比,內裏卻空空如也。
    如此一來,當務之急的軍款該怎麼撥?!
    不過,這件事也實在輪不到我頭疼,頭疼了也沒有,我當然不會這樣折磨自己,我要是頭疼了,就應了那句“皇帝不急太監急”的老理兒了。
    殷容睿披著一件外衣坐在床榻上,靠著厚軟的枕褥翻閱著手中的奏折,以及不知是第幾本的戶部賬目。
    我想,如果嚴王還在朝中,隻怕殷容睿哪怕是以新君的身份,仍舊拿不到這麼巨細的東西。更別說了解到大殷王朝的真相了。
    我將藥盞從爐上取開,拿了白玉瑩細羅磁的小碗盛好,用小勺子將不慎留下的藥渣細細地挑盡了,散了燙氣,趁著溫熱,雙手端在手裏,走到了殷容睿的床前。
    “皇上,這是靜氣凝神六方湯,您趁熱喝了吧。”
    殷容睿伸過手,接過,目光盯著手裏的東西,一口氣喝了下去。
    我接回那隻小碗,道:“請皇上仔細身體,萬不要太累了。”
    “朕現在若貪閑,隻怕日後便要閑上一世了。”被藥汁包裹過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不過卻是極為穩重的。
    “……”我還能說什麼,唯有特別官方地說著:“皇上聖明。”
    “熙兒,你說,人的貪欲究竟有多大……”
    我寒毛一豎,對這個稱呼反應極大,壓根沒注意他問的是什麼。
    殷容睿看了看僵在一旁的我,利落地奪去我捏在手裏的小碗,隨手放在一邊,然後拉著我在床沿坐下。
    “朕之前這皇帝做得也確實荒唐,這樣的弊病時至今日才明白過來,也難怪那幫奴才要跟著那老狐狸走了。”殷容睿淡淡地說。
    我詫異地瞟了一眼他,感歎殷容睿竟然有這種難得的覺悟。要知道能正視自己的人哪怕在常人中也不多,更何況是被階級觀念灌輸得無法無天的皇室中人。我隻能說,太百年不遇了。
    不過自己以臣子的身份仍舊不方便與他對視,又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種上的事情,一來我了解得太少,二來絕對是言多必失。
    “從殷都到各州各府,各級官員貪汙挪用,借支公款,都有其‘不得已’之處。撥下去的銀子,經一道手便少一成,朕擔心,這軍款,就算朕拿得出銀子來,也不知到了宣州還能剩下多少?”殷容睿沉思地微眯著眼睛,用手撫了撫高挺的鼻子。
    我仍舊不言語,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和說這些並非我專業範圍內的東西。
    殷容睿也沉默了一會兒,便偏頭來盯住我,看了一會兒,便輕笑出聲,道:“朕說得這些,你未必要清楚,隻聽聽習慣罷了。”
    “小臣不明白。”為什麼要我聽習慣呢?
    “不明白也無妨,朕也不想你明白太多。”殷容睿貌似會錯了意,道:“先祖開國立下的侍君乃是身邊的謀臣,時常要與君上共商國是,後來的幾位君王擔心侍君涉政,有礙君威,便漸漸隻讓侍君管理後宮之事,但同朝聽政的規矩還是在的,有時也要說上幾句。”殷容睿微微勾了勾嘴角,握了握我的手,道:“同你在朕身後的金玉屏障躲著,可是兩碼事。”
    我脊梁一直,整個人都有種要跳起來的感覺,竟然很大膽地從床沿上站了起來,連連退後幾步,等我意識到自己實在太不知死活的時候,已經隻能低頭站在原地糾結了。
    “你放心,眼下時機不成熟,朕還不會給你封號。”沉沉的聲音從床榻上傳了過來,殷容睿深吸了一口氣,道:“曆來的侍君都多少被世人詬病,以你的家世身份,選作侍君原是不錯的,隻是還少些虛作鋪陳。”
    “朕這一‘病’,除了是要引那老賊露出狐狸尾巴之後,其實也多少為了你的將來著想啊。”
    殷容睿掀開自己身上金黃的被褥,修長的雙腿從床上移到地毯上,他雙手環胸,閑閑地說:“‘治’好朕,便是一件無可非議的大功績,朕要給你做實做全了。這樣,往後旁人也不敢委屈你一分一毫。”
    “皇上……當初怎可拿xing命涉險?!”
    “朕不得不賭上這一把,朕接著等下去,隻能等著他萬事俱備的一日來逼宮。與其如此,倒不如現在就放手一搏。”殷容睿的眼神危險而暗沉,他突然將目光一轉,道:“況且,朕這一次,賭注雖大,贏得卻也不少,雖是大局未定,不過,已經嚐到甜頭了。”
    殷容睿將薄薄的嘴唇輕輕地帶出一抹笑容,柔和像是一筆水彩的描畫。
    窗外的天,明朗而寧靜,萬物欣欣向榮,充滿了生機的光彩,卻絲毫抵不過眼前的人眸光裏的光芒。
    “熙兒,朕拿真心待你,便自要顧慮你的周全。前車之鑒,朕會記在心裏。明裏,朕不可將你寵得太重,免得日後有人為難你,唯有設身先將各事為你考慮明白才好。”殷容睿像是一個將心事表白了的少年一樣,露出恬淡的笑容,仿佛夏日的花朵,清冽而熱烈,他道:“朕今日將話同你說盡了,你將來,便少生一些朕的氣,可好?”
    我不敢再去注視殷容睿專注而深沉的眼神,唯有尷尬地將視線移向別處。
    “你過來,朕好像……”殷容睿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發出細不可聞的輕笑,像是不好意思又想是遺憾地說道:“都沒有好好看過你。”
    我胸中不禁慌亂起來,腳上猶如灌了鉛似的一動不動。
    “你見了朕,總是低著頭,朕可曉得你不是那起奴才,往後不許這般繃著自己,你心裏有朕,記掛擔憂著朕,從監禁中逃出來見朕,朕很明白了!”說著這話的殷容睿用異常豔麗的神色看著我,深黑的眼眸裏升起萬般的華彩,道:“這些,你不必告狀,朕都深知的。你放心,那老狐狸……”
    “皇上!”我突然跪了下來。
    殷容睿一下子從床沿邊站了起來,不滿地喝道:“你怎麼就聽不明白呢?不是說了,不必……”
    “皇上憑的什麼,認定小臣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呢?”我用壓得不成調子的聲音問道。
    “……”殷容睿停住欲要跨出的腳步,不悅道:“朕是天子,自然洞察如斯。”
    這個人剛才還說得有條有理的,現在怎麼又感覺像是個趾高氣昂的孩子呢?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果斷地搖頭。
    果然,殷容睿的眉間不自覺地攏了起來。
    “小臣和皇上眼中的奴才沒有什麼不一樣,會擔心會害怕,會手足無措會六神無主。小臣不夠果敢,不夠聰穎,亦不夠持重,要說不一樣的地方,恐怕隻是沒什麼野心,不求錦繡前程,這在有些人裏,也著實沒出息得很。小臣是由先祖父帶進宮中的,不曾受禮醫選。小臣又是因家中的蒙蔭才擔了禦保一位,不曾步步為營。今時今日的自己,隻能說是蒼天眷顧,並沒有小臣的半點功勞……”我抵下頭,身側的手指無所適從地曲張著,“皇上,請您剔了小臣這身皮囊來看小臣,不要被一時的皮影蠱惑了心眼,沒了這張皮相的小臣,真的……與眾不同麼?!”
    “哼……”殷容睿淡淡地冷哼了一下,道:“你比朕想的還要糊塗些,朕說了那麼多,你到底是沒有聽進去。”
    “小臣不妨將話說得明白些。”我拔高了音調,鼓足勇氣,朗聲道:“小臣的確心裏有皇上,記掛擔憂著皇上,從監禁中逃出來見皇上……”我有些心虛地說道:“可是,這些都出於君臣之義,不曾摻雜別的什麼……”我的聲音漸漸小下去。
    “你是說,你對朕,沒有情愛。”
    殷容睿的聲音微微有些猶豫和不可置信。
    “是。”
    “嗬!”殷容睿突兀地一笑,接下去,他便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粗魯地抬起,神色微慍,眸色陰冷,他道:“究竟是朕看錯了你,還是你錯看了自己。都無妨……朕有的是時間等著你……把心掏出來。”
    偌大的宮室裏,隱約間,有一種難以描述的情愫正在瘋狂增長。
    幾幢宮牆之外,濃墨重彩的春意猶自帶著悵然,距離心之外的地方,此消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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