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亂  方寸已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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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的這一天,是一個難得的晴好天氣,無論是風,還是雲,都如此靜謐和諧。楊柳紛飛,細雨如綿的離別慣有情狀,絲毫沒有出現。
    我帶著不多的行李,走出了錦城。
    至於所謂的離愁別緒,現實總是比想象殘酷一些。
    霍驍並沒有來送行,正如同我要回殷都的意義一樣,既然我必須要以一個禦保的身份與他暫別,那麼,他也應該不再是霍驍,而是大殷的左將軍。在這樣一個節骨眼,他應該堅守自己的職責,而不是為我騰挪一絲的閑暇。
    關於這一點,我不是沒有感傷,不過,比起在我們之間上演十八相送的戲碼,我更願意彼此能夠將精力用在刀刃上。
    比如,殷容睿的病情,我該如何著手,在沒有得到任何信息的情況下,我應該做好周全的心理準備。而常理之中的最壞的打算,則被我刻意地忽略了,我盡量讓自己多想想好結果,免得被消極情緒弄得毫無鬥誌。
    我和霍驍一樣,麵臨的,都是一場絕對輸不起的仗。
    就在我們離開錦城的第三日,嚴王的一支暗軍從水路溯流而上,準備夜襲駐紮在野地的營軍,在城外江邊受到南遼營水師的截擊,副隨韓淳率領三百水軍奮勇殺敵,眾水師兵頭首頂藤牌,遊於江中。此役雙方皆有所死傷,卻沒讓敵軍討到半分好去。翌日,霍驍正式向居庸的嚴王差去了戰書,大意為:倘若勸降不聽,一意孤行,殷軍便不念任何君臣之禮,先禮後兵,兵戈相見。這一封戰書,終於結束了長達一月有餘的對峙,大戰開幕。
    後方的緊張氛圍,也傳到了匆匆趕路的我們這裏。
    哪怕短時間內沒有被危及的顧慮,傅巒在行程中的表現,仍可以用馬不停蹄來形容。以致於,我們僅僅用了比來時一半的時日便出了宣州。
    白晝的奔波,終於在夜間不得已停歇。
    皓月,寒風,河邊的火堆熊熊。
    火星不斷從眼前的火堆裏翻飛出來,像會飛的小星星,靈動熱烈。它們搖搖晃晃地順風飄進水裏,然後徹底失去蹤跡。
    水聲潺潺,我有些困意地任火光撲在臉上,卻仍不想回馬車裏去。
    身後的三輛車馬都被安置妥當,露天夜宿,在過去的幾天裏,並不陌生。
    那幾匹膘肥體壯的大馬,都因為這些天累得消瘦了不少,早已站在暗處闔目睡去了。我想,哪怕畜牲都要投生對人家,遇上傅巒這樣的主子,真是時運不濟。
    我對著火堆發呆,而頭頂突然覆過來一個陰影。
    抬頭之際,看見傅巒用蕁麻條串著五六隻小螃蟹提在手裏,他露出這些天的第一個笑容,將手裏的螃蟹串在我的麵前甩了甩。
    我驚訝地看著他,心想,這唱得是哪一出?
    傅巒在我身邊坐下,不說話,先講幾塊大石頭扔進了火堆裏,接著,兀自用隨身的帶鞘短刀在我們之間挖出了一個鍋子大小的土坑。
    “傅大哥……?”我正要開口詢問,傅巒的樣子很認真,並不理會我的疑問。
    我見他不搭理,便也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的動作。
    傅巒將那個土坑挖得規則漂亮之後,便跨出一步,用手在河裏捧出一把水,滴滴答答地運到了土坑裏。
    我看得莫名其妙,抬頭又想問,不過他卻搶先一步,對我說道:“別愣著,過來幫忙。”
    我連忙點頭,也學著他的樣子,將河水用手捧著,運到土坑裏。
    不一會兒,土坑裏便滿滿地蓄上了冷冷河水,混著泥土,有些渾濁。
    傅巒又起身去撿了幾根樹枝,將剛才扔到火堆裏的石頭夾了出來,迅速地扔進了土坑的水裏。
    “呲!”地一聲,燒滾的石身在水裏燙出了濃濃白煙,旋即冒出許多小泡泡來。
    傅巒將此重複了幾遍,我驚奇地發現,那一坑的冷水竟然就這樣燒開了。我忍不住說道:“傅大哥,你太強悍了。”
    傅巒朝我瞥了一眼,笑著將那一串小螃蟹一氣地扔進了滾水裏。
    “你不是喜歡吃蟹麼,待會兒便嚐嚐吧。”
    “這樣也行啊?!”我看著在渾濁的滾水裏咕嘟咕嘟被燒煮的小螃蟹,又問:“這些,是您抓的?”
    傅巒用樹枝夾出一塊石頭,又扔進火堆裏,點點頭,道:“天色晚了,視力不佳,況又寒月未過,隻能逮到這種貨色,不過,味道卻是好的。”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便覺得以前在電視上看見的那些野味燒烤都太虛偽了,前一刻還花哨抖擻的飛禽走獸,下一刻就變得像是鹵味館出來一般金光燦爛地被插在樹枝上……果然,現實的情況往往沒有那麼美好。
    這……真的能吃麼?
    於是,我便不放心地再問:“傅大哥……怎麼知道這種事。”
    傅巒不滿意地白了我一眼,低頭看著土坑,一身狐絨貂裘的貴公子土坑烹蟹的模樣讓人訝然。“我十六歲便離家了,你以為我身無分文是怎麼從元洲到殷都的?”
    我盯著傅巒看了一會兒,歎道:“您還受過這種苦呢。”
    傅巒不以為然地勾勾嘴角,提著蕁麻條給半熟的小螃蟹在滾水裏換了個位置,然後說:“現在想來,那是我自生來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哪怕食不果腹,哪怕居無定所。卻是再逍遙不過了。”
    “傅大哥有如此xing情,怎麼後來又去了醫選呢。”
    “那時去了醫選,一麵是躲莊裏來尋我回去的人,一麵……”傅巒有些感歎,“大約是年少氣盛,總想著如何向家中示威。卻不想,一入宮門深似海,憋屈的地方多的是。”傅巒微微展顏,道:“不過,隻要離了那地方,宮中之地,亦未嚐不可。”
    我沉默了一會兒,用手捋了捋耳邊的散發,道:“際遇這種東西,還真是捉摸不透。您當年想著法兒要離開沁桓山莊,可如今,卻是那兒的一莊之主,是到死都要堅守山莊的第一人。”我盯著冒著氣泡的坑水,喃喃道:“說來,您離開殷都之後,一定過得很辛苦吧。我雖也想給您寫信,可是……唉……一入宮門深似海。”
    傅巒停下手裏的動作,如畫飄逸的眉眼在夜色火光裏看向我,“那為什麼要回去呢?”
    “我……其實沒有什麼胸懷國家天下君主的大仁大義,我回去,其實,隻是為了爺爺自小便教導給我的信仰。”
    傅巒不再說話,將燒得通紅的小螃蟹一串兒地從滾水中拉了出來,不怕熱燙地挨個兒摘了下來,他拔下一隻鉗子,拉去了蟹殼,露出白嫩的蟹肉,輕輕地吹了吹。
    然後,他將其喂到了我的嘴邊,眸光如星辰般亮烈,一股淡淡的蟹香飄進了鼻子裏,我一愣,沒有張嘴,隻是用手去接,看了看他,略有遲疑地咬下了半截蟹肉,緊接著,便瞪大眼睛大嚷:“怎麼會這麼好吃?!”
    傅巒沒有因為我的誇獎而有高興的樣子,他低頭自己拔下另一隻鉗子,連殼都沒去,便放在嘴裏嚼了起來,發出哢嚓的微響。
    我們沒有再說話,連空氣也是寂寂的,隻有明月在越發深沉的夜色裏熠熠生輝。
    “你若真要回宮去,我便一同去幫忙吧。”低低的聲音響起,終於打破了沉默。
    我緩緩地抬起眼睛,望向傅巒。
    他並沒有看著我,仍舊低頭捏著已經沒有小螃蟹的蕁麻條,左右晃動,仿佛一個極力掩飾著什麼似的小孩子。
    “您……不用這樣。”我也低下頭,靴子若有若無地去摩擦腳邊一塊突起的地皮。
    “……”傅巒直起腰背,沉默地看向一邊,半晌,他站了起來,表情隨意,目光平靜,用極其輕的語調不容異議地說道:“就這麼定了吧。”
    就在他跨出第一步的時候,我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片衣擺。
    火堆逐漸有些緩弱了,嗶啵嗶啵地燃燒著尚未化為灰燼的枝葉,幾塊曾經置身於滾燙液體的石塊。
    傅巒一動不動地站住,奇怪地沒有問我一句話。
    我覺得自己拉著傅巒的那隻手都在不自覺地顫抖,半晌,我沉住聲音開口:“傅大哥,我……不知道該怎麼說……皇上的病情,我其實……也毫無把握。如果有人願意幫我,我真的不想拒絕。可是,您既然離開了宮門,便不要再攙和進去了。您對我的好,我實在不知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回報,可是,至少,我能做的,便是此刻阻止你和我一起回宮。真的,不要這樣!”
    傅巒仍舊不動聲色,他回轉過身體,溫暖的手掌握住我抓住衣擺的拳頭,將它從上麵拉下來,卻也沒有再放開。然後另一隻手輕輕地覆上我的頭頂,安撫似地拍了拍,最後,他走近我的身旁,將我的頭小心地按向自己的腰間。
    這樣一個兄長的溫馨姿態,讓我突然不知所措。
    我坐在地上,愣了許久,終究有些疲憊地靠在了傅巒的腰間。
    “我的好,你隻記得便好了。”
    傅巒仰首,哈出一口白霧,這樣說道。
    “傅大哥,這件事,恐怕,我不會讓步的。”我慢慢地將頭離開那份暖人的溫度,一用力,將自己的手抽回。
    我從地上站起來,盯著火堆握緊了拳頭,道:“有人說,我自出生,便有太多人對我好,所以,我便越發不知體貼了。所以,現在,是時候讓我多為別人想想了。”我看向傅巒:“您不是總說我是小孩子麼,那麼,該讓我長大了,也該讓我自己去擔當了。”
    傅巒俊雅溫和的麵容一瞬間迷茫起來,仿佛被夜色勾勒出更為迷離的色彩。
    夜風呼嘯而來,火焰迎風搖曳。
    這裏一地寧靜,兩人對立,月光融融。
    “小促狹鬼,狠心的話也說得這般頭頭是道,最是可惡。”傅巒皺起眉頭,突然,他毫無征兆地伸出手臂,將我緊緊摟進了懷裏。
    我的心髒突突地一跳,然後陷入未曾有過的恐慌。
    “你不是聰明麼,你不是說自己不是孩子了麼?你怎麼不想想我為何好端端地要從沁桓山莊出來,為何好端端地陪著你去這去那!你怎麼不好好想想?”他的手臂猛地再次用力,猶如鎖鏈一般堅固,他嗬斥道:“你想想啊!”
    我被傅巒突如其來的憤怒震得不敢有任何動作,隻知道……
    霍驍,我似乎又遇到難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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