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廷亂  月夜山頂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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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有時候感到困擾,往往不是因為事件本身,而是對事件的認識。所以,哪怕自己智慧不足,也應該時時警惕,刻刻清醒,以免付出不必要的代價。
    這點認知,我還算有。
    那麼,如果有人一直企圖動搖我一貫而有的堅持和認識,我都會對他敵視到底。這樣的盲目排外,哪怕顯得自我莽撞,我都會毫不在意地走下去,即便將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好過聽人說三道四。
    所以,我一直認為,我那天正對準尹秋寺的腹部,狠狠地又給了那個喋喋不休的家夥一拳,又對他低咒了一聲“八婆”,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皓月如洗,當空流瀉著清輝。
    庭院深深,間或傳來一二聲的蟲鳴。屋內燭光微微,不甚光亮,我慢慢地打開紫檀雕花櫥櫃,目光來回地掃了掃。
    我在這裏住著,屋內的東西準備得相當妥帖,就連書架上,也全是醫書典籍。眼底能見的器玩都是自己平日耳熟能詳的玩意兒。由此,可見東道主的用心了,就連這櫥櫃裏也都擺放著不下十套的精美冬裝。
    我取出一套深灰掐黑絲的滾絨冬衣,然後換在了身上。
    緊接著,我又將頭發完整地束在腦後,僅用純黑的發帶係好。
    然後,我靜靜地掩門踏出了屋子,四顧看了看,一路快步走出了院子。
    為了行動方便,我沒有披鬥篷,渾身上下不覺有些刺骨,卻也顧不了那麼多,一路繞出了好幾處花草。
    眼前立刻呈現出一處巨大的凹陷,猶如一方懸崖,黑魆魆的深不見底,一根根鎖鏈從這裏連接著遙遠的另一邊,幽幽地閃爍著清光。
    這是這些天,我的足跡所處的最遠位置,一直到這裏為止,我都沒有再踏出去過一步,大約正因為有這樣一處險地在此,所以,我都沒有見過什麼監視人員負責任地出現過。
    好在,我早就知道了。
    我握了握拳頭,繞著院子的圍牆一陣小跑。
    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處層巒疊嶂的假山矗立在這座院子的後麵,鱗次櫛比的山岩不知從何而來,堆砌成層次分明,狀態怪異優美的高大山身。
    我從腰間抽出早就準備好的皮手套,迅速地戴在了手上。然後活動了一下手腳,叉腰作了幾個深呼吸。
    要說到運動神經,現在的我和上輩子的我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我總被霍驍管得死死的無力反抗,就知道小林同學的身體是有多弱勢了,不過,雖然速度和力度都不容樂觀,但好歹也生得雙手雙腿修長,個子這幾年也高了不少,想必對於簡單的勘探任務來說,應該是沒問題的。
    我一鼓作氣踩上第一塊突出的岩石,雙手攀住上方,用力地登上了一步。
    呼……感覺不錯。
    結果這種優良的感覺在四五分鍾之後就殆盡了。
    一來是力氣花得差不多了,二來是隨著高度的增加,腳底的景色在夜色裏更加可怖。
    呼……什麼鬼山。
    我撐著自己的後腰,氣喘籲籲地停在一處能容下人身的寬岩上,冬日裏竟然出了滿額的涔涔汗水。
    抬頭望了望,發現假山頂離自己還有好些距離。
    我擦了擦額麵,回轉過身體,繼續抓住頭頂的一處山岩,然後剛抬起腳,就感覺身後刮來一陣風,緊接著就是布帛飄動的聲音。
    我立刻回頭,仿佛一隻大鳥一般的影子從我身後急急地飛升上去。
    我當下愣在那裏,心裏開始亂想。
    這修冥宮原本就是殺戮血腥之地,陰氣極重,不會是積下的怨靈鬼怪顯靈什麼的吧。不過,我可是受過科學教育的人啊,怎麼能有這麼腐朽落後的思想呢?!
    我搖了搖頭,接著向上爬。
    大概剛才被嚇了一跳,便越發不想多停留,動作不覺也利索了許多。不多會兒,便離假山頂隻有一步之遙了。
    我再一次調整了一下呼吸,抬起酸麻的兩隻手,腳下用力,一口氣地爬上了山頂。
    這座假山堆砌之高大其實是令人咋舌的,不然我也不會來爬,隻有找到這片住所的至高點,才能細細審視這裏的地勢格局,才能細細考慮該怎麼借機出去。
    我半坐在假山頂上的大塊岩石上,喘著氣,擦著汗。
    “年輕人好興致,夜半登高賞月,果然風雅有趣。”泉水一般輕靈而醇厚的聲音在夜色幽幽裏緩緩飄來。
    我猛地抬頭,看見一身紅衣的美豔女人玉身臨風地注視著我。
    那深不見底的美眸,嬌豔的紅唇,我看著她,露出見鬼一般的神色。
    “宮主……也好興致。”我磕磕絆絆地站起來,期期艾艾地說道。
    南宮芷用紅衣掩了掩似勾非勾的嘴角,渾然天成的風情萬種不經意間飄散而出。
    我用眼睛慌亂地看向別處,不敢注視眼前這個美麗而恐怖的女人。
    她怎麼會在這裏,她想做什麼,她不會是想要我的小命吧……
    “我記得……”她閉上了眼睛,慢慢地說道:“你叫林佑熙。”南宮芷仿佛空穀幽蘭一般地顧盼,然後喃喃道:“佑吾佳兒,熙極長樂。”
    “……是。”我支吾了一會兒,答道。我又忍不住看了看腳底下高高的岩石,和當空無邊的夜色,頭皮一陣發緊。我是做了幾輩子的罪孽,才會總是在意想不到的時間遇到意想不到人做著意想不到的事。
    “你有……十八歲了,是麼。”南宮芷走到我麵前,看似溫柔地拂過我耳邊的一縷碎發。眼睛迷蒙地像是一片秋水,在和煦的夕陽裏的熠熠生輝。
    我身上一陣顫栗,良久,才答:“是。”
    “嗬……”南宮芷短促地一笑,道:“好年華,當真是好年華。”她的目光更加柔和了,道:“我遇見你爹的時候,也是十八歲,在女人最好的年華裏。”
    “您……認識他。”
    “是啊……”南宮芷點頭。
    “這樣……”我不敢看她,低下頭去。
    “你莫怕,我隻是來看看你,卻不想,你不在屋裏。”南宮芷將聲音壓得柔柔的,她甚至伸過手,牽住我的衣袖,道:“孩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來這裏。”
    “我……”我掃了一眼南宮芷溫柔得不真實的臉孔,低語道:“我來賞月的。”
    南宮芷再一次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隨即,她的手撫過我的衣袖,輕輕地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拉到了自己的眼前,她慢慢地拔掉了我手上的皮手套,目光靜靜地停留在我的手上。
    “修長纖美,藥香繚繞。”她將視線移到我的臉上,道:“你們林家還是有這麼個沒道理的規矩,學醫製藥,便也要將手也修得這樣細軟柔和。”
    “這是爺爺定的規矩。醫者之手,需得靈巧纖細,不得有半分粗糙。方能用藥細致,施針靈動,按拿精準……”
    南宮芷一笑,問:“也是用丁香秋桂的水紗日日纏手,對麼?”
    “是,一直從五歲纏到十歲,又在十六歲纏了一年。”我漸漸放下提防,如實相告。
    “難怪呢……林老花盡了心思,便是要將你教得如同子軒一般。”南宮芷細細地看著我的手,聲音輕微:“即便是手……也要一模一樣。”
    “原來我的手像爹啊。”
    “你有很多時候都像他,說話的樣子,走路的樣子,看人的樣子……這些,都很像他。”南宮芷將閃爍的目光集中在瞳仁裏,定定地看著我,道:“仿佛僅僅是子軒,戴著一張蘇芙的麵具一般。”
    “您還認識我娘。”
    “……”南宮芷不再言語,慢慢地收回自己的手,然後將攥在手裏的皮手套扔回給我,繼而輕輕地轉過身體,鮮紅的衣袂猶如火燒的雲朵,在夜風裏飄動,在離地數丈的空中稀稀疏疏地作響。
    “你和瑜兒認識了許久了吧。”南宮芷答非所問,突然另行一個話題,低低地這樣問。
    “……”我猶豫了一下,答道:“不算太久。”
    “他將你帶來這裏,著實有百害而無一利,你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麼?”南宮芷將裙擺微微扯動,挨著一塊平坦的岩石坐了下來。
    “他沒和我細說過,我也知曉的不詳盡。”事實上,我也害怕知道的太詳盡,楚瑜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雷點,一個不小心就被他給炸死了。
    “哦。”南宮芷慢慢地眨了眨眼睛,偏過頭看向我,道:“是他不告訴你,還是你不去問?”
    我囁嚅了半天,不知道該怎麼說,最後模棱兩可地說:“其實,自我來此近月,我都沒見過楚瑜。”
    “瑜兒在居庸,跟在嚴王身邊。”
    “原來是這樣。”我鬆了口氣。
    “其實,你來此近月,我也聽說了許多事,關於你,也關於瑜兒,甚至還關於……霍驍。”南宮芷平靜地對我說,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多了幾分她這樣的年紀應有的肅穆。
    “是麼。”我將手背到身後,開始不安地絞在了一起。
    “這裏頭,有幾分真,幾分假,我心裏大約有自己的一個數。可無論如何……”南宮芷一身紅衣,抬頭看向了天際的那輪明月,再次閉上了眼睛,道:“隻要傷及瑜兒,我都不會手下留情的。”
    “所以,孩子,你答應我,無論瑜兒如何想,都要走開。”南宮芷依舊閉著眼睛,語調平和,似乎在說一句詩念一首詞一般靜美。
    我的腦海裏突然閃過另外一個溫柔卻悲戚的聲音,聲音出現的同時,那張泫然欲泣的臉孔也跟著出現,那些心酸和淚水交疊在一起的畫麵,傳遞出的,是這樣的聲音。
    熙兒,懸崖勒馬,尤未晚矣。你不能……毀了他。
    為什麼,總有人叫我離開,讓我停止。
    難道隻是我一個人一廂情願麼,難道隻是我一個人促成的感情麼。人世間的因果機緣不是自己能控製的,有時候第一步就決定了今後的千步萬步,這時候,讓人停下,已然是癡人說夢了。我哪怕強迫自己要理智,都止不住心裏對那人的想念,就算我們中間隔著重重山水,疊疊世俗,都擋不住相見的決心。所以,我重新抬起頭,哪怕是略施小計,又何妨呢。
    我抬起眼簾,聲音在夜風裏冷冷的,道:“是麼,原來您來找我,是要說這番話。還真是難為您了。我……”
    南宮芷睜開眼睛,不解地看著我。
    我繼續說:“雖然,不知道該如何向您解釋我對他的心,不過,時至今日,我恐怕不知道該如何走開了。”
    南宮芷看著我的眼睛,第一次露出認真的驚異的可怕的光來。
    我將表情調整地越發悲傷和自責,道:“可是,我也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總是心不由己,身不由己,這樣的心情,我盼望您能體諒。”
    南宮芷低垂眼睫,仿佛陷入沉思,有那麼一二刻,我甚至在她的臉上找到了不可思議地哀思和慌亂。
    我繼續將表演的情緒調整得異常飽滿,用低啞的聲音道:“我深知,這是我和他都不能逾越的路,也知道這樣下去隻能無疾而終。所以,哪怕他帶我來此,我都不敢將心事告訴他。與其將來彼此痛苦,不如就此決絕,將來,若能相忘於人世,也是一種幸福。”
    南宮芷站起身體,怔怔地看著我,她的目光揉滿了破碎的神情,她看著我,卻仿佛又在看另一個人。
    “我……可以為了他,離開他。”我堅定而真摯地說。“您若願意,既是保護了他,也是成全了我。事到如今,我也得有人來推自己一把,助我揮劍斷情了。”
    夜風吟誦著子午的語調,高高的山岩之上,一人紅衣似火,目光淒淒,一人仿佛會隱入月幕裏,轉瞬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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