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裏，總有那個女人的身影。
    紅衣似火，麵容冷豔，猶如月色裏新生的曇花。
    在爹書房的暗格裏，這個女人的畫像被精心保存了許多年。
    終於好奇地向娘問起，那個女人是誰，為什麼讓剛強如爹那樣的人，屢屢垂淚神傷。
    記得那時，娘的眼睛哀傷得仿佛六月綿綿的雨水，她不說話，隻是抱著自己哭，絕望的樣子一如看著那個女人的爹。
    那個樣子讓楚瑜很心疼，此後，他不再過問關於這個女人的任何事。隻是，那個女人的樣子總是留在心池一處，久久不散。
    十歲那年，家裏來了殷都的客人。
    霍大將軍是爹多年的好友，兩人見麵很是歡喜，作為赫赫有名的戰將，楚瑜也很敬仰這位遠道而來的霍伯伯。
    隻是，那個叫霍驍的小子便不那麼討人喜歡了，總是板著這張臉不說，還喜歡冷言冷語地傷人於無形。
    出於待客之道，爹和霍伯伯出門的時候，楚瑜隻能不大情願地帶著霍驍在家中四處遊走，見他總也淡淡的樣子，年幼的楚瑜索xing就帶著霍驍去看了那副美人圖，目的隻是為了炫耀自己連這種機關都能破解。
    九歲的霍驍掃了一眼畫上的紅衣女人，冷淡地別開視線，說，一點也不美，世上有更美的人。
    楚瑜在那一刻怒火中燒，卻也礙於東道主的身份不好發作，隻問，何人。
    於是，他聽到一個名字。
    林佑熙。
    很普通的名字，楚瑜沒有記住，很快就忘了，也壓根就不相信霍驍的話。
    後來，霍大將軍帶著霍驍回了殷都，爹開始對自己更加嚴格。
    再後來，娘臥病在床，在一個雨夜裏，牽著自己的手，念著爹的名字，奄奄一息。自己流了這麼大以來的第一次眼淚，然後發瘋似地去找爹。
    大雨連綿，夜深如夢。
    那個紅衣貌美的女人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她站在雨中的樓宇裏，麵對著爹，嘴唇起合，聲音清冷如琴音，在我心裏，隻有子軒。
    爹說，他已娶親生子，他已不在人世。
    紅衣女人笑得淒楚，他欠我的，一定要還，此生不還，我追他到來世。
    爹也笑了，芷兒，你欠我的呢。
    後來，爹緊緊地摟住了那個女人，吻了那個女人……
    楚瑜在雨裏淋了很久，看著自己崇敬的父親，最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隻是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裏突然裂開了。
    等姍姍來遲的爹出現在自己身後的時候，懷裏的娘已經涼透了身體。
    他記得自己說，你和那個紅衣女人，害死了娘。
    接著，他聽見爹說，那個紅衣女人才是你娘。
    那一年，楚瑜十五歲。
    很快，爹帶著自己來到了殷都，來到了霍府，為了禦前競武。
    重陽佳節，霍驍的樣子和個頭都變了許多，見麵的神情仍舊冷淡。隻是，對那個小不點確然有些與眾不同，變得會說，甚至會笑。
    但凡那個小不點同別人親近半點，霍驍都會顯得芒刺在背。
    楚瑜突然覺得很有意思，這樣的霍驍很有意思，讓霍驍變成這樣的小不點更有意思。
    仔細打量過那個小不點。
    確實生了一副好皮相，嬌嬌嫩嫩的樣子仿佛一碰就碎。
    隻是，那個女人更美一些。
    楚瑜想到這裏的時候，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大杯重陽酒，用力驅散腦海裏的紅色，然後一把拉住那個小不點喝了一杯。
    看著如履薄冰的霍驍，滿意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而身邊的小不點則用一副探究的樣子盯著自己，然後自以為深奧的輕笑，亮亮的眼睛很吸引人。
    這個人，叫林佑熙，一個能牽他一發動霍驍全身的家夥，楚瑜記住了，之後，沒再忘記。
    又是後來，發生了許多事。
    宮中夜半的滅口，三個黑衣人合力要致自己於死地，不記得挨了幾劍，隻記得流了不少血，還記得霍驍這個冷血的家夥竟也在幫自己。
    在宮殿滿室火光熊熊的時候，霍驍扔給楚瑜一方令牌，說，走。
    上了接應的馬車，忍痛不知趕了多少路，途中稍有意外，卻仍順利被送到了肅州，一代武學宗師，楊懷起的住處。
    他記得，楊懷起那個白胡子老頭似乎對自己說過，可惜你我無師徒機緣，驍兒先你一步入室，倘若沒有關門之言在先，老夫必收你做第八名徒弟。
    楚瑜說，我並無意師從他門。況且，我也不做霍驍的師弟。
    三個月後，楚瑜留書離開了楊懷起的住所，跟著商隊去了回鶻。
    涉身戰火必然艱難，此行的目的除了驗證爹的罪證，也是為了去找一個女孩。
    之後，也不知是否是天意，同霍驍也打過不少照麵，或是他帶兵騎馬巡城，或是他屹立於城頭監運軍糧……
    分明比自己還輕一歲，卻一副如此老成的樣子，簡直比多年前更討厭了。那副自以為是規勸自己不要在回鶻久留的樣子，讓楚瑜心裏冷笑一片。
    少年得意，又如何能明白一夕家破人亡的苦楚。
    後來的後來，一群黑衣人找到了自己，神態詭異，猶如修羅。
    楚瑜拔劍欲戰的時候，那個紅衣女人在風沙裏款款而來。
    一如往昔的出塵之姿，她音如清泉，斥退了所有的黑衣人。
    她說，孩子，我是你娘，跟我回去，娘給你想要的。
    楚瑜冷笑一聲，說，我娘已經死了。
    紅衣女人也笑，說，哼，你認不認我都無妨，隻是，我卻不許我的兒子在此蠻荒之地虛度，你該回去，把屬於自己的一切，都要回來……孩子，娘會幫你的……
    屬於自己的一切……
    楚瑜在風沙裏眯起了眼睛，隨後緩緩睜開，長劍入鞘。
    女人很是開懷，笑說，瑜兒。
    楚瑜低垂眼角，說，隻我娘這麼喚我，他人若要如此，還是算了。
    女人怔住。
    楚瑜又說，我不和女人動手，也不會和你走。
    紅衣女人拉住他，問，你爹的仇，你不想報了？他被奸人所害，你不想知道來龍去脈？
    楚瑜沒有多言，顧自離去。
    幾步之後，兀然倒下。
    紅衣女人緩緩上前，撫過楚瑜的臉頰，漸漸觸至耳尖，朱砂紅點赫然。
    女人輕吟，瑜兒，你若要離娘而去，便隻能讓你受苦了。